自那天起,孙向景也真收敛了心性,不再仗着手中蛊术毒方轻狂,只跟着师姐仔细修行,耐心打磨功夫。清平夫人对门下师弟都不藏私,也分享了许多内功门道给他,好叫他补足缺漏之处。
长生老人一门,无论修炼何种功夫,归根到底都是一部《太玄经注》。只是众人天赋不同,精力又是有限,老人才选了不同的法门传授,却不禁止门下互通有无,只要自家手段到位,多修行什么都无所谓。所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便是如此。
也是《太玄经注》道理高深,佶屈聱牙,各人从中领悟不同,自有自的缘法。清平夫人给孙向景讲的东西,其实都是经文中所有,只是经过了她自己的领悟,再作转述。这样虽不利于各自领悟理解,却是功效显著,往往只言片语就能拨开迷雾,得见真意。
清平夫人心思巧妙,最是会对人下菜。往日里不仅招呼上层显贵,长袖善舞;就是教养手下姑娘时,也是十分妥当得体,既不会说多,也不会说少。她这次指点徐方旭和孙向景,也是经过了仔细的思量,令两人都有不小的收获,又不至于影响他们本身的理解,拿捏得十分巧妙,恰到分寸。
也真是同门情义,一门之下都如兄弟姐妹一般。这等劳心劳力地考虑指点,在几个大的门派内部也不常见。
孙向景一边跟着清平夫人修炼内功,腻烦了也下楼跑腿打杂,几日里也是收获众多。
这一日,孙向景帮着招呼几个面相鲁莽的汉子吃饭,席间隐约听他们说起“太湖船帮”、“一统苏杭”之类的话语,觉得十分好奇,便跑去回禀了师姐。
清平夫人正在修炼,听了这事,也不以为意,说道:“两浙苏杭一带,原本水路发达,运河畅通。这些所谓的船帮,就是各地的龙头老大纠结人手,抱团排外的组织。他们倒也有些手段,自隋朝运河修通以来,也传承了许久,都有些高人坐镇。只是一统苏杭之事么,他们说了几百年了,也没见真做成过。毕竟太湖船帮平日里也做些腌臜事情,不算正派,在地面上多受些抵制。他们要真敢闹事,首先就过不了师父他老人家那关。”
想起还在苏州山庄里逍遥快活的师父,孙向景也是万分放心,直道莫说是船帮匪寇,就是皇帝的亲卫禁军,要想动乱两浙一带,只怕也要掂量掂量。
他这话说得大逆不道,清平夫人却是不作反驳,似乎也默认长生老人有能力对抗禁军。想了一会儿,清平夫人又说道:“这几日清明刚过,端午之前,船帮会有一次极盛大的‘海市’,到时候你可以跟方旭去看看。”
孙向景突然听说这等好玩去处,连忙追问,清平夫人又说道:“船帮的海市也是几百年了,一般是在端午前半个月举行。届时他们会互通一年的收获,有些见不得光的东西也会拿出来挂卖。往年始终想着你还小,海市毕竟纷乱,也不敢带你去看。如今诸事略定,你也有了自保的手段,多去涨涨见识也是好的。只是我实在厌恶那些男人身上汗味,不愿去凑这个热闹,要去就叫方旭带你去好了。”
也是清平夫人想着孙向景毕竟年轻,成日里练功打杂总有厌烦之时,有心叫他出去走走,劳逸结合,张弛有度,也是好的。
孙向景听了自然兴奋,又听师姐说男人身上汗味,连忙仔细闻了自己身上。清平夫人直笑他,说他俊美公子,清香好闻得很,与那些丑男人不同。孙向景闻言又想起三师兄,想到三师兄虽是鲁莽粗壮,身上却总是带着一股冷香,闻起来山林草原一般,十分好闻,就说道:“我自然是爱干净的,只是始终不及三师兄好闻。也不知他用的什么香料。”
清平夫人却是脸上一红,直叫孙向景莫要胡思乱想,抓紧时间练功。孙向景这两日也有些乏了,连说今日生意正好,楼下还需他帮忙才是,连忙跑了。
清平夫人见他跑了,轻轻一笑,又自坐在床边发呆,一时身旁香烟缭绕,中间不觉多了一股山林草原一般的清冽冷香。
孙向景自从听见了海市的消息,成日里磨着徐方旭要去。徐方旭几番遣人打听,都说今年的海市似乎晚了些日子,一时没有开始。徐方旭跟孙向景说了,他只是一日三次地催,生怕错过。
又过了几日,终于传来信说海市在入海口处举行,孙向景连忙催促徐方旭上路。两人准备一番,又换了寻常衣服,清平夫人又偷摸给了孙向景不少银两,这才赶赴。
半天之后,两人到了海边,却只见商船货运,纷扰忙碌,不见海市丝毫迹象。
徐方旭像是轻车熟路一般地,找了位船头挂着商会幌子的船老大,两人切切交流片刻,船老大收了徐方旭一小包银子,便从旁边唤过一艘小船,交代让他带两人前去。
孙向景看得新奇,上了船还不住追问。徐方旭向他解释道,这海市不再陆上,而是在杭州与明州之间的海面之上,名副其实。寻常人既不知晓,也找不到参与的路子。早年间陈风崇带徐方旭去过一次,故而他才能寻得。
孙向景又是惊奇,好奇之心又盛了几分,直想象那海面之上如何开市,无尽神往。他又是第一次出海,虽然不过在近海水域,始终与两河水路不同,不多时便觉得天地隐去,四周只剩无穷海水,又是辽阔,又有些害怕。
徐方旭自然要仔细提醒了他,这海上与内陆自有不同。两人都是苏州长大,水性极好,但也万不可冒险下海。海水中洋流涌动,阴阳混杂,天地之威,绝非人力难挡。如今春夏相交,那海水却是依旧冰冷,若是冒失落水,一时三刻就会被暗流卷走,纵是武艺高强,在无尽汪洋之中也是枉然。
孙向景听了也是小心,他原本就晕船得厉害,如今更是远离船沿,只在舱中等待,又是心痒。
掌船的老大是祖传的手艺,驾驭这一艘小船在无尽汪洋之上漂漂摇摇,看准时机借风借水,海面上虽无任何信物,但靠着洋流海图还是一路前行。
直到了月上三竿,繁星满天,孙向景闷在船舱里面,透过窗口看着外面。原本他以为这海上就像太湖洱海一般,入夜后天上一重繁星,水里一重繁星,相映成趣;却不料这大海漆黑一片,万无半分趣味,加上周围一片寂静,纵是他胆大包天,陆上霸王,也是有些害怕发毛。
忽然,孙向景听见徐方旭再外面叫他,出去一看,只见远处海面之上灯火辉煌,海风中隐约有些人声鼎沸的意思传来。徐方旭说这便是一年之有半个月的海市,孙向景暗道原来这海市是在一处小岛之上。
待得行船靠近,孙向景才震惊发现,先前以为的那座小岛尽是数不尽的船只。这无数船只在此处下锚停泊,彼此间用铁链相连,聚成一片,宛如市集一般。周围许多小船挂了不同的幌子,有的是接送来往客商,有的是警戒巡逻,有的则灭了灯火,只随波逐流,隐约有些鬼祟人影行动。
船老大驶进一出缺口,便有几名赤膊大汉上前盘查。徐方旭给了银钱,又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语,那些汉子便七手八脚将三人拉上船去。来时那艘小船也自靠在一旁,等两人回程。
上船走了不远,那船老大说难得来这一次,他也要去寻几个相熟的弟兄聚聚,两人若是需要回程,只需到先前上船之处,自有人能寻他。徐方旭也乐得自己逛逛,也就让他去了,自己领着孙向景向前走去。
一开始,两人还能看见汪洋大海,感受海风徐徐;走了不久,便觉得周围人声鼎沸,灯火通明,就像在路上集市一般。这海市靠着船只相连,选址又是在一处浅水之处,十分稳固,也不觉得摇晃,孙向景自然不再晕船难受,不一会儿就恢复了精神。
周围各色人等川流不息,有那打着赤膊穿着粗衣的行船汉子,也有挂了幌子摆摊售卖的商人,间或有一两位衣着华丽的富商大爷,带着数十人招摇而过。风灯明灭之处,也有那穿红戴绿,浓抹脂粉的女子扭捏姿态,身后隐约传来春意莺声和骰子牌九叫骂。
孙向景感慨不已,直道这便像热闹了十倍的勾栏瓦肆一般,也是十分兴奋,拉着徐方旭不住往前走着,生怕错过了什么。徐方旭紧紧拉了他的手,说道:“你可莫要大意。这里比不得城里勾栏,是没有一丝王法的地方,若是闯了祸事吃亏,可没有衙门等你去告。”
孙向景只作不信,却也见有些阴暗之处,数十人围了一人殴打,被打之人有输钱赖账的,有贩售假货的,有白吃白嫖的,都被打得呜咽不止;打到最后,挨打之人没了气息,只被一脚踹下船去,不知生死。
周围摆摊做生意之人也是各有不同,有些摊子大些,货物千奇百怪,琳琅满目,底气十足,过往行人多跟他们打些招呼,更有些卑躬屈膝,低头哈腰;有些摊子小些,摊主或警惕,或阴沉,面前只放了一封文牒,不见货物。
孙向景看小摊好奇,想过去看,徐方旭拉住他道:“这些都是贩卖违禁事物的,都不敢摆出货来,只是写了隐语,若有心便可跟去周围小船上看。若是遇见脸生的,偶尔也做些黑吃黑的勾当,杀人谋财,丢下海去毁尸灭迹。还是莫要凑这等热闹,只看些明面摆着的罢。”
孙向景听了也是有些害怕,也直跟着往前走,看些零碎玩意儿,却始终没有心仪的。走着走着,孙向景突然看见一旁一处小摊,直直盯了许久。徐方旭生怕他无礼触怒了人家,正要令他走,却见孙向景几步走上前去,一把拿了人家的帖子起来,翻开就看,嘴里问道:“这‘贵妃飨器若干,奉送缠足带两条’是什么东西,怎么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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