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圆明园中的道光皇帝,却尚不知这些民间因开港通商所发生的变化,但道光也渐渐清楚,没有更好的船只枪炮,只怕清王朝在未来还是无法面对变局。是以几年之内,道光一直下令让十三行商人建造大船,自己则在京中试制新式火枪。这一日领侍卫内大臣僧格林沁来报,言及火器营已然制成数百杆新枪,道光便也让僧格林沁陪同,一同试射枪弹。
“砰!”一声枪响,道光面前的靶子应声而碎。道光少年时便多用枪械,自然清楚,新枪威力要比原本的火绳枪大很多。
“这就是广州那边所言……火帽枪,是吗?”道光向僧格林沁问道,所谓火帽枪便是击发枪的别称。
“是的,皇上,如今火器营那边,已经试制了二百杆火帽枪出来,奴才亲自试过一些,试射起来,确实灵便得多。”僧格林沁向道光汇报道。
“这枪确实不错,所以朕也想问问你,如今你们是试制了二百杆新枪,这件事可有难为之处?若是火器营那边,匠人手艺俱皆灵便,朕可以让你们多造一些。”道光又向僧格林沁问道。
“回皇上,这火帽枪锻造之法,奴才也曾问过的,机簧、铜帽,咱们的匠人都能造。”僧格林沁向道光答道:“只是他们试制之时,尚有一事不便,便是这种火帽枪,无论机簧、火门、枪底,都要用上好的精铁,最好是纯钢。这精钢锻造,不是不能,但每一支枪都要耗费不少工夫,试制这些火枪,便耗去了数千两银子。而且精钢打磨从来困难,火器营一年能铸几百支枪,便也算不易了。”
“是吗……”道光听闻大量铸枪颇为不易,心中热情便也消散了大半,沉吟半晌,便向僧格林沁道:“这些枪就给火器营的兵士分发下去吧,至于以后铸枪的事,你看看火器营经费是否够用,若是经费充足,再铸一些却也无妨,若是经费不足,朕也不勉强你了。”
僧格林沁听着道光之言,自然会意,而此后京中火枪铸造,亦是成品寥寥。更何况击发枪使用不久,在西欧各国便被击针式步枪取代,并未成为长期流行的枪械。缺乏足够武器竞争环境的清王朝,在武器制造方面,也迟迟追不上欧洲各国的脚步。
“还有,朕先前让你去查那个张集馨,你查得怎么样了?”僧格林沁本是以蒙古藩王身份入京补任领侍卫内大臣,是以道光对他颇为信用,也将许多机密之事交由他暗中办理,而这时已然升迁为陕西督粮道(即西乾鄜道)的张集馨,显然成了一个道光需要视察的目标:“朕听说他入京觐见之后,给每个军机大臣都送了一份礼,更有甚者,六部卿贰,他也一一皆有馈赠之事,这件事可是真的?他送这些礼,是嫌一个陕西粮道还不够高,还想托那些大臣举荐他不成?”
“皇上,张集馨的事,奴才查探过了,他送礼是确有其事,如今五个军机大臣,除了何大人不在京中,其他几位,就只有赛大人没收,其他每人收了四百两,六部尚书那边,也各有百两赠礼,侍郎五十两,这样前后算下来,少说也得有七八千两银子了。”僧格林沁也向道光汇报道。
“七八千两?穆彰阿、潘世恩、祁隽藻、文庆,都收了礼吗?”道光不禁喃喃念道:“他进一次京,送这许多银子,这银子是哪里来的,他陕西粮道哪有这么多廉俸?还有,他送礼究竟是为了什么,你可清楚?”
“皇上,奴才听闻,张集馨送这些礼,其实……不为什么。”僧格林沁也只好向道光解释道:“其实不光是张集馨,其他道府官员入京,也往往会有所馈赠,他们送礼,也不是为了自己升迁,毕竟若只是升迁之事,给几位枢臣送礼便也够了,何须如此大费周章呢?奴才听闻,他们之所以送礼,是因为这十几年间,道府入京馈赠,已然……已然成了风气,大多数道府官员进京,都会……会预先备上几千两礼金,若是不送礼的,反而会被看成异类。或许他们送礼,一半是风气如此,另一半便是也不想京中大臣忘了他们。至于这些礼金的来源,张集馨是陕西粮道,那里是陕西五道之首,商人士绅赠给官府的津贴从来不少,下面府县也会拿出不少津贴给各道,还有巡抚藩司,张集馨一年所得,拿一部分入京应酬,剩下的在陕西粮道也够用了。下面也是一样的道理,商人士绅一直给官府送礼,官府才会记得他们,也能对他们优待一些,而那些从来不知送礼的士绅,一旦遇上什么麻烦,官府本就诸事繁忙,应对不暇,哪里还顾得上他们?长此以往,即便仅仅想着在民间乡里图个心安,便也要……也要送礼了。”
“风气如此,只是图个心安?商人士绅如此送礼,那下面做官的,还不得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陕西那边就算士绅,又有多少家资?这些钱到了最后,又是出在谁的身上?他们这些道府之人入京送礼,就仅仅是为了朝中大臣不把他们……不把他们忘了吗?”道光听着僧格林沁讲述各省官府境况,民间实情,亦自恼怒不已。
“皇上,这……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其实下面的人想什么,奴才还是能够揣测出一二的。如今别说道府,但凡要冲之地的知县,哪个官缺不是至少六七个候补呢?若是他们在道府任上不能同京城礼尚往来,那只怕许多道府之人,就一辈子也再难有升迁之日了。”僧格林沁也向道光答道。
“哼,长此以往,朝廷又待如何?这些人……这些……”道光想到如此规礼馈赠之事,若是不加抑制,只恐清王朝将彻底变成官绅、官商相互勾结的朝廷,那时天下之间,还有何太平可言?然而即便如此,沉吟半晌,道光却还是找不到一个根治规礼馈赠问题的办法,又过得片刻,只是长长叹息了一声,又向僧格林沁问道:“那张集馨在陕西,可有主动向商人士绅索取规礼之事?他入京之后,见了那几位军机大臣,除了送礼,可否另有他求?”
“回皇上,这些都没有。”僧格林沁也向道光答道。
“罢了,那你也不用再跟着他了。若是他没有主动索求规礼,入京之后,亦无他图,那……那就既往不咎吧。”道光无奈之下,也只得同僧格林沁道:“只是这规礼之风,绝不可长!朕也会再发一道上谕,严禁规礼之事,你做得很好,就先退下吧。”
僧格林沁应声而退,果然数日之后,道光便即下旨,责令各府县严禁规礼之事,然而面对愈演愈烈的馈赠送礼之风,这样空疏的一纸禁令,其实并没有什么实际效果。
或者说,这一年已是六十四岁高龄的道光,也终于没有雄心壮志,再来重振清王朝了……
先前数年因战争之故,清王朝中断了对英贸易。但广州一带,甚至包括部分湘桂边界地区,在上百年的广州通商影响之下,已然出现了大量依赖通商生活的无地百姓,战争的影响让大量百姓突然失业,而人地矛盾的日益尖锐,也导致清王朝不能向这些百姓提供耕种的土地。尽管战争之后广州通商渐渐恢复,但贸易迟迟不能恢复旧日之状。更兼福州、上海等地对英开港,许多旧有贸易被转移到闽浙各省,广东地区,尤其是湘桂边界的大量百姓,都只能在贸易萎缩、复业艰难的状态下勉强度日。
艰难的生活也让越来越多的百姓对清王朝不满,许多小规模民变也开始在湘桂粤三省频繁出现。道光二十四年,广东潮阳有天地会起事,道光二十六年,广西又出现胡有禄起事,尽管经过清军征剿,这些起事相继被平定,但清廷却迟迟不能擒获胡有禄。此后湘桂边界的反清之事便即时有发生,无法根绝。在云南,这时也出现了大规模互斗,即便不论战争带给南方各省的影响,此时清王朝内部的人地矛盾,也已经到了难以掩盖的境地。
战后清王朝的威信,显然也已经大不如前了。
或许这时官场之上少有的令人欣喜之事,便是林则徐经过数年伊犁放逐,终于得到道光开释,得以返回中原,暂署陕西巡抚。林则徐在新疆多年,一直受到伊犁将军布彦泰照料,此时得道光释还,心中欣喜的同时,也不免多了一丝不舍。然而,此后布彦泰听到的,却是林则徐的一个更为重要的警告:
“将军,林某在伊犁受将军照料多年,自当答谢,可我如今身无长物,也只得就新疆之势劝谏将军一二。将军之后在伊犁,务要勤修武备,善治屯田,以备不时之需。英吉利虽是国朝之大患,然边疆之祸,尚不尽在于英吉利,新疆同样是外人觊觎之地啊。”
布彦泰素来与林则徐相善,便也记住了这番劝告。可此后不久,布彦泰也被道光调任陕甘总督,林则徐的这番预警,也很快在伊犁将军的变迁之中消散,并未起到多大作用。
道光之末的清王朝,就这样在内忧外患之中,勉力支撑着最后的太平岁月。
进入道光二十六年,阮元在家安居的生活也没有太多变化,阮元入夏便前往北湖避暑,秋冬之际则回到康山,尽管到了这时,阮元左足也已然不复康健,行路只得二人扶持,但阮家之中素有舆轿,出行自也并非难事。能在这种平安的氛围中继续安度余年,阮元自也惬意,自以一生至此,再无遗憾。
不过这一日,阮元看着文选楼送来的几部新书,却还是叹息了一番,似乎略有惆怅之情。
“夫子,今日又是怎么了?我看这些新书刻的都不错,夫子却为何还要叹气呢?”一旁的刘文如也不解问道。
“书之,文选楼那边,如今也只能将我最初议定的三十二部书刻下,除此之外,咱们家中,却也没有余钱大兴刻版,继续刊刻其他书籍了。”阮元也向刘文如道:“这几年你也清楚,我让仲嘉在文选楼,为我和里堂书作重新刻版,也就是这些《文选楼丛书》。但我最初之念,尚不在于我和里堂这些书作。本是想着《皇清经解》未收之书,后进学子难以刊刻的佳作,我都帮他们刻一部分,总不能只想着我自己吧?可今年仲嘉那边把账册给我,我才发现,以前家中积蓄,如今赈灾、出捐、修书、助学几近十年,所剩已经不多了,这三十二部书还是能刻完的,但我去年还写了另一份书目,想着再刻三十部书出来,仲嘉说,这……这已经做不到了。没办法啊,再怎么说,几个孩子,宗族那边,还得留一部分家产,剩下的……确实不够了。如今看来,我一己之力所能做的事,确实还是不够啊?”
“夫子,你怎么能这样说呢?夫子的一己之力,可是多少读书人终其一生,都不能望之项背的啊?”刘文如也向阮元安慰道:“夫子这一生作为,还不够多吗?光是那《皇清经解》,我看除了高宗、仁宗皇帝敕修图书,国朝还有何人能够独自刊刻这许多经籍呢?至于其他,我想年轻一代的督抚里面,也应该有那么一二雅好学问之人,可以帮夫子完成这般未竟之业啊?夫子都八十三了,难道家门之外的事,如今还要让夫子操劳不成?”
“哈哈,是啊,我……我如此安度晚年,本也乐在其中,又何必想那么多呢?只是……”话虽如此,可是阮元回想着此时天下,还有许多读书人不能将自己所成书作刻版留存,终是有些遗憾,也只得笑道:“只是为什么我们所做的事,总也赶不上天下人之所求呢?”
“爹爹,大喜之事啊!”不想就在这时,阮孔厚竟然从门外走了进来,向阮元拜道:“孩儿方才听闻,江苏巡抚陆中丞到了扬州,正要来看爹爹呢。听说陆中丞那边,带来了皇上的谕旨,说是……说是今年爹爹重逢乡举,要……要加封爹爹呢!”
“是吗,那……那你快去请陆中丞过来吧?”阮元退隐之后,渐已不问官府之事,但这一次是道光亲自颁下谕旨,自没有不接旨之理。便也当即令阮孔厚前往迎接使者,自己则和刘文如一道,在家中等待谕旨。
不过半个时辰,使者便已到了阮元家中,那江苏巡抚名为陆建瀛,见了阮元,自也少不了寒暄一番。随即阮元便即请陆建瀛宣旨,一家人共同聆听上谕。陆建瀛便即念起道光谕旨,道:“致仕大学士阮元品端学醇,勋勤懋著,年逾八秩,重遇鹿鸣,洵属熙朝盛事,著加恩晋太傅衔,准其重赴鹿鸣筵宴,在籍支食全俸。妾刘氏诰封恭人,钦此!”
阮家众人听到阮元加封太傅,刘文如亦升恭人,各自欣喜,当即接下了谕旨。
太傅一职,秦汉之际便已有之,进入隋唐时代,太傅成为文官序列中的最高一级职衔,千余年来皆是正一品之位。太傅本身往往仅为荣誉职衔,但历朝历代文武百官,非勋绩过人者,不能得授太傅。进入清代,太傅与太师、太保二职一样,合称“三公”,但太师一职在清朝,就只有遏必隆和鳌拜二人曾经得授,且二人太师之职在生前即被剥夺,终清一朝无一人以太师终老。其下便是太傅,有清一代,至阮元得授太傅之前,一共只有范文程、金之俊、洪承畴、鄂尔泰、曹振镛、长龄六人在生前得授太傅之职,阮元之后亦只有潘世恩一人(此外亦有人认为,乾隆老师福敏、年羹尧之父年遐龄、杜受田之父杜堮曾得生授太傅,然此三人或因帝师之故,或父凭子贵,往往不被清代士人承认)。而庆桂、董诰等人便只得生授太保,其余清人多有去世之后加授太傅者。生前即得授太傅,以太傅终老,又为清代公认者只有阮元等八人。
换言之,作为乾嘉道时代的儒臣,这时的阮元,已然达到了文臣的顶点。
至于刘文如的加封,一是因阮祜已然成为候补知府,随时待用,这时也加了从四品衔,母凭子贵,刘文如自有加恩。另一方面,道光二十五年本是太后七旬寿诞,道光也早有为大臣命妇升赏之意,是以这次阮元加封太傅,刘文如便也一并升为四品恭人。这日阮家众人眼见双喜临门,也自是大摆筵席,竟日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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