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而至的夏是名副其实的夏天。春日里我已开始察觉露西尔忠于的是另外一个世界。伴随入秋,她展开紧张而炽热的行动,让自己适应那个世界。中间几个月,无疑是我人生中最后一个,或许也是第一个真正的夏天。
那个夏天很长。3月底,天气一没那么严酷、可以逃学后,露西尔和我就没再去上学。为不教西尔维为难,每天早晨我们穿上校服,朝学校的方向走一个街区。在铁轨与马路相交处,我们沿着轨道,那里通往湖边和铁路桥。流浪汉在岸边筑巢,正好位于桥的影子里。外祖母为培养我们的警惕性,曾告诉我们,小孩子若太靠近火车,会在站的地方叫突如其来的蒸汽烫死;流浪汉惯于把小孩子飞快掳到他们的外套底下,劫走他们。因此我们只远远望着那些流浪汉,他们难得瞧我们一眼。
我们穿着格子连衣裙、奥纶毛衣和平绒鞋,他们穿着西装外套,竖起残余的领子,扣拢翻领,大家也许本都是某艘失踪的游船的幸存者,给放逐到了孤岛上。单是我们和他们,也许本可以躲过某辆流线型火车、某架公务或民用飞行器造成的破坏。露西尔和我也许本是一户人丁兴旺的家族中的两员,动身去探望在勒普怀伊的祖母。他们也许本是巡视的立法官或伴舞乐队的成员。如此一来,我们出现在那儿,在一个严寒的早晨,穿着褴褛不合身的衣衫,无言望着水面,便完全是可以理解的。事实上,我考虑过想告诉他们,我们的外祖父还躺在火车里,一辆在我们出世前很久滑入湖底的火车。或许我们都在等待一次复活。或许我们期盼一辆火车跃出水面,先是挂在最末的守车,仿佛电影里的倒带,接着火车继续驶过桥。乘客将安然抵达,比出发时更康健,习惯了湖底,对重见阳光表现得沉着安详,他们在指骨镇的车站下车,一脸镇定,平复了友人的惊愕。假如这次复活的覆盖面之广,包含了我的外祖母和母亲海伦。假如海伦用冰冷的双手撩起我们颈背的头发,从手袋里掏出草莓给我们。假如我的外祖母用毛茸茸的双唇轻啄我们的额头,然后他们一起沿马路,朝我们的房子走去。我的外祖父年纪尚轻,身形伟岸,怎么也插不进她们的对话,像个难处的故人,或幽灵。然后露西尔和我可以跑去树林,留他们叙旧,做三明治当午餐,交换各自的点滴印象。
当有关我们连续数日数周没去上学的信笺送到西尔维手中时,她会写张假条,大意是,因女性青春期的不适而引起病痛。这些假条,有些她寄了,有些没有。当时我认为,鉴于她大多数时候一派老实厚道,在这件事上她撒的谎枯燥乏味。可也许她告诉他们的只不过是她忘记告诉我们的。当时的露西尔动不动发怒、喊痛、哭泣。她的衣服开始变得束缚紧绷,让她苦恼发火。她娇小、乳头初发育的胸部,令她无地自容,令我充满警惕。西尔维的确告诉过我一次,露西尔会比我早熟,因为她有一头红发,结果真的发生了。她变成一个矮小的女人,而我则变成一个高大的小孩。刺痛、生疼的感觉,促成生殖力的聚合,新颖、不可避免的节奏,都是我绞尽脑汁想象出来的产物。
我们走入林中。夹在两座小山深处,有个废弃的采石场,我们喜爱装出是我们发现了它的样子。四处,石头叠成垂直的石柱,呈六边形或八边形,高度和凳子或桥墩一样。每个石堆中央阳光乍现,形成几个同心圆,隐约的线条颜色如铁锈。我们将这些视为古文明的遗迹。如果走到采石场顶端,我们可以踮着脚,缓慢爬过正面,沿一道斜缝,下行到四分之一处,直到遇上一个浅洞,刚好可以容我们两人坐进去。我们中间隔着一丛浓密的荒草,总是经受风雨、粗粝,我们抚弄拔扯,仿佛那是老狗的毛皮一般。假如我们从那儿摔下去,谁会找得到我们?流浪汉会找到我们。熊会找到我们。没有人会找到我们。露西尔会唱道,赤红的旅鸫衔来草莓叶。采石场脚下有座废弃的矿山,有人曾在那儿寻金觅银。如今只剩一个圆圆的黑洞,开口和小水井一样大,植被蔓生,周围全是杂草,我们分辨不出边界到底在哪里。矿山(我们只能目视和往里面扔东西)和洞穴,是巨大而吸引人的恐惧。
树林本身让我们感到不安。我们喜欢小片空地,草木烧尽、长出野草莓的地方,在那样的地方,人们遇到湿润、泛黄的光线,显形为毛茛。(那些山里,毛茛稀少、细嫩、明艳、光洁,大朵开在低矮的茎秆上。人们把它们连土一同掘起,像捧着奖杯似的带回家。报纸颁奖给最早挖出的几株。到了花园里,它们凋零死亡。)可幽深的树林昏暗崎岖,像老房子的客厅,弥漫着自身的气味。我们会走在那些粗壮的腿中间,听见头顶上方陶醉不绝的细语,像参加葬礼的孩童。
我们——回想起来,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那整个夏天,露西尔和我几乎一条心,虽然她老是烦躁、发脾气——总在林中待到傍晚,如果天气不是寒冷刺骨,我们便在岸边往水中掷石头,掷到天黑为止。有时,我们在离开时嗅到流浪汉的晚餐——有点像鱼,有点像橡胶,有点像铁锈——不过,并不是在家享用晚餐的快乐,诱我们回到属于西尔维的房子。而是寒意逼得我回家,是夜色让露西尔得以在无人注视的情况下穿过指骨镇破败的郊外。准确地说,露西尔跟我去树林,是为躲避别人的注目。我个人感觉,外界的目光像一面哈哈镜,把她压得滚圆,把我拉得瘦长。我亦认同,对于一个如此无礼坚持的玩笑,不妨回避。可我去树林,是为了树林本身,而对露西尔来说,似乎日渐像是在那儿忍受一种放逐。
等我们真正到家时,西尔维自然也在家,享受傍晚的时光,她这么解释自己坐在黑暗里的习惯。傍晚是她一天中特别的时光。她把这个词划分成三个音节,而其实,在我看来,她那么喜欢傍晚,是因为傍晚具有安抚、柔化的特性。她似乎不喜欢用满屋的灯光来抵抗天地的黑暗,造成失衡。屋里的西尔维多少像船舱里的美人鱼。她更喜欢让屋子沉没在其本应将之排除在外的元素里。我们的食品储藏室里有蟋蟀,屋檐里有松鼠,阁楼里有麻雀。露西尔和我踏进门,从纯粹的黑夜步入纯粹的黑夜。
天冷时,当我们到家之际,西尔维总已在厨房的炉子里生好火。她会旋开收音机,一边温馨地哼歌,一边给我们热汤,烤三明治。倘若她斥责我们回来得太晚、穿着校服玩耍、没穿外套在外面的寒风中逗留,那是件令人高兴的事。
那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我们走进厨房,西尔维坐在月光里,正等着我们。餐具已摆好,我们能闻出培根已经煎过。西尔维走到炉旁,开始在平底锅边上磕开鸡蛋,让它们嗖的落在油脂里。我明白这份沉默的意味,露西尔也明白。那意味着在一个如此平静的夜晚,在蓝色的幽光里,在满耳昆虫的叽叽喳喳、肥胖的老狗拽拉链条的撞击摩擦和邻居庭院里的丁当铃响中——在这样一个无边无垠、隐隐发光的夜晚,我们该用更灵敏的感官去感受周遭的一切。就像,例如两个人,一人静静躺在漆黑的屋里,却知道另一人何时是醒着的。
我们坐着,谛听刀具的碰擦声,西尔维给吐司涂上黄油,堆成一叠;我们的脚后跟,以柔和缓慢的节奏,与椅腿碰撞;眼睛,透过变形、鼓泡的窗户,盯着外面更亮的黑暗。这时,露西尔开始抓挠手臂和膝盖。“我肯定是碰到什么东西了。”她说,然后站起,拉了一下吊灯的开关线。窗户一黑,杂乱的厨房仿佛霍然冒将出来,与先前的情景形成天壤之别,好似今世和原始的黑暗世界一样遥远。我们看见,吃饭用的盘子是洗涤剂盒子里附赠的,喝水用的是凝胶玻璃杯。(西尔维把她母亲的瓷具装进箱子,堆在炉旁的角落——她说,万一真正需要时可用。)露西尔吓了我们大家一跳,屋子里豁然洒满光,让成摞的锅碗瓢盆显形,两扇柜门已与铰链松脱,靠装瓷具的箱子顶着。桌椅、橱柜和柜门此前漆成浓郁的白色,一层覆一层,一年接一年,可如今,最后一层也成熟发黄,像变质的奶油。到处都有油漆剥落破损。一大片烟熏的黑影,隐约爬上墙壁,布满炉子上方的天花板,火炉管上和橱柜顶部粘着厚厚的灰尘。最教人沮丧的大概是露西尔桌子那边的窗帘,有一次因为生日蛋糕摆得太近,起火烧掉了半幅。西尔维用一本过期的《好管家》杂志扑灭了火焰,却始终没有更换窗帘。那是我的生日,蛋糕是个惊喜,还有粉红的奥纶开衫,抵肩处缀有仿造的小粒珍珠,此外还有育儿袋里装着海杉木的陶瓷袋鼠。西尔维对这件事意兴盎然,窗帘也许唤起了她的回忆。
灯光下,我们惊惶失措。露西尔又猛地拉了一下开关线,力道之大,线头上的小铃铛弹到天花板,随后我们不自在地坐在一种夸张的黑暗中。露西尔摇晃起她的腿。“西尔维,你的丈夫在哪儿?”
沉默的时间比耸肩所需的稍长一点。“我看他未必知道我在哪儿。”
“你们的婚姻维持了多久?”
西尔维似乎对这个问题略感震惊,“嗨,露西尔,我现在还是已婚之身。”
“既然如此,那他在哪儿?他是海员?他在坐牢?”
西尔维笑了起来,“你把他说得神秘兮兮的。”
“所以他没在坐牢。”
“我们失去联络已有一段时间。”
露西尔故意大声叹了一口气,晃动双腿,“我不相信你有过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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