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会来的。”
当屋顶被烧塌时,外公说:
“很久以前,我就不再做蜂蜜了。客户们大都更喜欢黄色的蜂蜜。我的白蜂蜜有一股微妙的味道,放在茶里或者抹在面包上就可惜了。出于好奇,人们往往会买上一罐白蜂蜜,然后就把它丢在储藏室,再也无人问津了,这让我很伤心。蒂尔德比其他人更理解我的痛苦,她从小到大都是空嘴吃蜂蜜的。”
我们肩并肩地站在一块儿,面对着热浪翻滚的大火,像一对真正的祖孙那样。这应该是我们一起度过的最长一段时光,或许也是最后的时光了。终于,大火被融化的雪水浇灭了。他没有跟我告别,独自回到了自己的农舍,那栋弥漫着电加热器和捕蝇纸味道的小屋。不管他声称自己的晚年有多么幸福和快乐,我都不相信那是真的。
我开车离开他的农场,脑子里想象着年轻的母亲骑着自行车,拼尽全力地沿着同样的路飞驰,口袋里还揣着平日攒下的硬币。我驶过长途汽车站,在那里,她曾经孤零零地站在路边,向几英里外张望着,身边立着一根金属站牌,上面显示着每日经过这里的为数不多的几班巴士。我想象着,当她付过车费,坐在后排的座位上,透过车窗,发现没有人跟踪自己时,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她随身携带着一个小小的木质音乐盒,里面装得满满当当的,其中就包括了那颗牙齿。那是她对这片土地的记忆——对十四个年头的记忆。
我沿着巴士的路线离开了这个地方,一路向南,直到我看到省界的标志牌。标志牌的后面,耸立着一座大约三十米高的岩丘,丘顶树木丛生。在林木之间,靠近最高的崖壁,站立着一只雄壮的麋鹿。我猛地刹车,把车停在路边。岩丘异常陡峭,不过我还是找到了一条可以爬上去的小路。在丘顶,我看到了那只麋鹿。当我笨拙地向它走近时,小家伙并没有退缩。我抚摩着它的后背、脖颈和鹿角。它是由钢材铸造的,固定在岩石上的螺栓已经生锈了。它昂着头,悲悯地凝视着脚下这片大地。
我行驶在午夜的路上。为了保持清醒,我不得不经常停下来,捧起一把雪来搓搓脸。我回到农场的时候,天已经亮了。现在给伦敦家里打电话还太早了些,而且我的脑袋昏昏沉沉的,不知道该怎么和爸爸说。我决定先睡几个小时,没想到这一睡就睡了一整天。窗外,又下起雪来。过去一周里我踩出的足印都被雪掩盖住了。我感觉自己好像刚从冬眠中醒来,我生起炉火,在铁炉子上热了一碗粥,还加了一小撮丁香粉。
出于某种原因,我拖延着,一直到上午十一点钟才打了电话。在大部分的时间里,爸爸始终保持着沉默。他也许是在哭泣,但我不能肯定,因为他没有发出声音。我突然想到,在整件事中,我表现得都十分冷静,我没有哭,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情感,除非把向银桦木小屋里倒汽油也算作宣泄情绪。我又打电话给马克,他向我再三确认是外公点着的火,我默默地听着他帮我把责任择干净,确认我不会为此而吃官司。在我讲完所有细节之后,他问道:
“你感觉怎么样?”
这个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发现并不完整。我的证据链缺失了一环,就像嘴里少了一颗牙——舌头在里面总觉得不得劲。
“我还没准备好回家。”
在马克听来,我这是答非所问:
“可是你已经找到了答案,不是吗?”
“还没有。”
他重复了我的话,好像很不理解:
“还没有?”
“妈妈从不相信过去和现在有什么关联,她只专注于眼前。我们也不能把目光只放在过去。”
“甚至在你发现了这些事情之后?”
“我不相信这两个夏天之间的联系只存在于她的脑海里。这里一定还发生了什么事,还有些真相等着我去发掘,我肯定。”
马克理智的大脑很难跟上我的跳跃性思维,尤其是我没有任何事实依据,却又急着推翻自己的结论。然而,他并没有反驳我,他相信我的判断,那就是这两个夏天环环相扣,一环接着一环。
我开着车,经过了游客们常去的海滩,我的目的地是妈妈跑步的那片荒凉的沙地。到了那儿,我把车停在路边,背上一个小背包,迎着咸涩的海风,开始穿越荆棘和沙丘。为了防止寒风的灌入,我把灯芯绒大衣的领口紧紧地扣起来。天太冷了,我的鼻涕流了出来,我用手擦了一把,没过多久它居然被冻住了,硬邦邦地粘在我的手背上。终于,透过流泪的双眼,我看到了那座古老的灯塔。
海浪在礁石上留下了一层黑色的薄冰。有些地方是如此光滑,以至我不得不手脚并用才得以通过。我瑟瑟发抖,满身伤痛,踉跄着走到了灯塔门口。米娅曾经把花束挂在那里。现在,门上什么都没有,取而代之的是一排冰凌,那是海浪拍打在灯塔上留下的。我用肩膀撞开门,冰凌纷纷掉落下来,在礁石上摔得粉碎。
里面到处都是烟头和啤酒罐。像泪滴岛一样,少年们发现了这个远离人迹的地方,并把它据为己有。我刚到瑞典的时候,就来过这个地方,在这里我什么也没有找到。不过我的确发现了些奇怪的地方:这个灯塔荒废了多年,地面上一片狼藉,室内的墙壁却刚刚被粉刷过。
我放下背包,从里面掏出热水瓶,给自己倒了一杯滚烫的甜咖啡,这可以让我暖和起来。起初,我的计划是刮掉墙面上的涂料,看看里面到底隐藏了什么秘密。在离家很远的一家五金店里,我曾经讨论过这项工程。可惜他们不打算接下这个活,我只好选择了化学药剂。我喝了杯咖啡后,感觉体力恢复了很多,于是决定立刻开始动工。天黑下来的时候,我已经清理出很大的一块面积。其中有个特别的地方吸引了我的目光,一大片明亮的颜色——那是一束夏季盛放的鲜花。
第二天,我以花束为中心,向四周开始清理。慢慢地,我看到了米娅的画像,身穿着仲夏节的白色礼服,头上和脚下都装点着鲜花。由于过于兴奋,我一不小心弄坏了壁画,不过这并不影响壁画本身独特的艺术成就。虽然我曾在寻人启事上见过米娅的照片,但看了这幅画,我才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认识了她。她很骄傲,也很坚强,她是一个追梦者,高昂着头,漫步在森林当中。
我又想起了米娅离家出走的事,妈妈说得对,除非有人帮助她,否则是不可能的,一定有人带她离开这里。而据我猜测,应该就是这个在灯塔的墙壁上为她画像的人。重温了妈妈的故事后,我把目标放在了那个在仲夏节派对上用种族歧视的语言侮辱她的人,那个留着长发的年轻人。他戴着耳钉,这说明他与主流的价值观背道而驰,这样的人不太可能是个种族主义者。可他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呢?他或许只是为了迷惑哈坎。而米娅跑出帐篷,也不是因为她受到了侮辱,她清楚他的歧视言论只是一种必要的欺骗,让她真正感到愤怒的是哈坎的无端干涉。事实上,这个人应该也是个大学生,趁着暑假期间到这里来打零工。
马克有一位朋友,在伦敦东区开了一家现代艺术画廊。我联系了他,借用他的电子邮箱,我给瑞典的每一所大学和美术学校都发了邮件,附带上我拍摄的壁画照片。在邮件中,我谎称本画廊希望能与创作壁画的艺术家取得联系。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陆续收到了一些回复——但没有人认识这个画家。直到那天,我收到一封来自国立艺术设计大学的电子邮件,这是一所位于首都南部的学校,是瑞典最大的艺术、手工艺和设计类大学。来信的是该校的一名教师,他确信这幅壁画是他刚刚毕业的一位学生创作的。听说我在寻找他,那个画家还有些怀疑,他不明白为什么伦敦的一家私人画廊会对自己在瑞典南部一座废弃灯塔里创作的壁画感兴趣。不过我在邮件里对他的作品大肆吹捧了一番,这打消了他的疑虑。我们决定在斯德哥尔摩会面。这位画家的名字叫安德斯。
我提前一天就赶到了斯德哥尔摩,在海边的主题精品酒店,我订了最便宜的房间。当天晚上,我花了大量的时间模仿自己要扮演的角色,同时还阅读了新兴艺术流派的简介。第二天一早,我站在大厅里,面朝着大门,翘首以待。安德斯来得很早。他身材高大,长相英俊,穿着黑色的紧身牛仔裤和黑色衬衫。他的耳朵上戴了一枚硕大的耳钉,胳膊底下还夹了一个公文包。我们聊起了他的作品,我对他才华的赞赏是真诚的。尽管我说过很多的谎言,多到甚至连我自己都非常惊讶的地步。但现在和从前不一样了,我憎恨自己说过的每一条谎言。只是因为害怕行动失败,我才不得不昧着良心说谎。米娅也许并不想被人找到。如果我冒险说出真相的话,安德斯一定会拔腿就走的。
我继续着自己的角色扮演,正在逐渐接近自己的目的。我声称,想看看他真正的作品——那些尺幅巨大、无法搬到酒店里来的画作。我猜测他不可能负担得起一个工作室,他应该是在家里作画,而假如米娅真的是和他私奔的话,她应该也住在那儿。就算米娅不在,至少我也能得到一些她的线索。画家果然上当了。他不好意思地解释说,我需要到他的公寓才能看到画作,而且他再三道歉,说因为斯德哥尔摩高昂的房价,他的公寓离市中心有点远。我说:
“我可以让酒店安排一辆车。”
我掏出一张一百克朗的钞票付了咖啡钱。在钞票的正面,我注意到,那上面印的不是某些大人物,比如发明家或是政治家什么的,而是一只蜜蜂。我举起钞票,在光线下审视着那只蜜蜂。当安德斯离开桌子的时候,我用瑞典语对他说:
“等一下。”
我想起了农场外那片洁净的雪原。我希望一切都有一个新的开端,但我不想把它建立在一个谎言之上。
我请安德斯重新落座,请求他听我讲完我的故事。他同意了,对我语气上的变化感到有些困惑。当我说出自己是如何欺骗他的时候,我能看到他眼中的怒火。这愤怒部分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个傻瓜,但更多的是因为失望,并不是真的有画廊看中了他的作品。我看得出,他一度很想离开,但最终他还是信守了承诺,坐在那里听我讲述。在我讲过了妈妈和米娅的关系,以及米娅离开之后发生的故事,他的脸上出现了悲伤的神情。最后,当我讲完故事时,他的怒火已经完全消退了,可他还是很失落,他的作品并没有得到真正的认可。于是我向他保证,虽然我是个外行,但我的赞赏是发自内心的,而那个电子邮件地址也真的属于一位画廊老板。谈话的最后,我问他我可否和米娅谈一谈,他让我在大厅里等一会儿,他要去打个电话。奇怪的是,我一度认为,他不会回来了。我闭上眼睛,等待着,心里感觉很轻松,好像刚刚冒险的并不是我。
我们来到了一个远离市中心的街区。安德斯低声说:
“艺术家们生而贫困。”
他是个浪漫的人,具有某种能够鼓动女孩离家出走的气质。因为电梯坏了,我们只好去爬冰冷的水泥台阶。到了楼上,他拿出钥匙。门打开后,他一边请我进去,一边开玩笑说,自己拥有一个阁楼套间。自听到真相之后,他说的一直是瑞典语,他告诉我:
“米娅很快就会回来的。”
我在客厅里等着,四周挂着的都是他的画。屋子里的家具很少,没有电视,只有一个小收音机插在墙上的插座上。为了打发时间,他开始画画。三十分钟后,门口传来一阵钥匙的响动。我走进门廊,第一次见到了米娅。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成熟,衣服穿得厚厚的。我能感觉到,她似乎也通过相貌认出了我的身份。她关上门,摘下围巾。当她脱下外套时,我发现她怀孕了。我差点要问她谁是孩子的父亲,幸亏及时地止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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