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和这位80年代出生的女孩坐在一间有落地窗的屋子里,窗外不远处有一个花坛,花坛开放着粉红色的刺玫瑰,我们喝着不放糖和牛奶的咖啡,任凭窗帘扑打着发丝和脸颊。
女孩戴着口罩,把眼睛露出口罩的边缘,说,所有的科学知识我都知道了,可我还是害怕。我可以对你说我不害怕,可那是假的,理智不可能解决情感问题。你说我怎么能不害怕?
她指的是“非典”。2003年上半年,中国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词大概就是“非典”。医学家统计,在罹患“非典”的人群里,青壮年占了70%以上,特别是20~30岁的青年人在总发病率中占了三成比例。从这个意义上说,“非典”具有生机勃勃的杀伤性。
面对“非典”,广大人群表现出恐慌,这在疾病流行早期是可以理解的。什么恐慌是最严重的呢?从我接触的人群来看,是年轻人。年幼的孩子,尚不知恐惧和死亡为何物,他们看到大惊慌,自己也跟着惊慌,但惊慌一阵子也就忘记了,在他们的字典中,恐慌基本上只和考试相连,其余的都不在话下。中老年人,除了家里有很多牵挂放不下之外,一般还比较从容,也许是因为他们年纪较大,已经或多或少地考虑过死亡了。年轻人的大恐慌,主要来自在有限的生命体验中,找不到被一种小小的病毒杀得人仰马翻的经验。人们对自己未知的事物总是充满了震惊和慌张,这是人的正常心理反应,一如我们面对着不可知的黑暗,你不知道在暗中潜伏的是老虎还是蜥蜴。如果我们有了一盏灯,我们的心里就踏实了一点。如果我们在有了灯之后又有了一根结实的棍子,信心就增长了一些。假如天慢慢地亮起来,太阳出来了,安全感就更雄厚了。科学家对于“非典”病毒的寻找和描述,就是我们在晦暗中的灯光。现在已经初步看清了这个匍匐在阴影中的魔鬼,知道它的爪子从何处伸来,利齿从何处噬咬。我们也有了一根粗壮的棍子,那就是严格的消毒和隔离措施。大多数人的恐慌渐渐地散去,一如冬季北方旷野上的薄雾。
我问女孩,“非典”在北京爆发之后,你在哪里?
她说,我在公司做职员,刚开始隔天上班,现在干脆不用去了。我的同事们很多都离开了北京,忍受不了这种恐惧的压榨。听说在北京不容易走,有人就骑着自行车跑到北京周边的地区,然后把自行车一扔,坐上汽车火车,跑回老家去了。可惜我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在北京,无地可去,只能和这座城市共存亡。我非常害怕……
我握了握她的手,果然,她的手指被冷汗粘在一起,像冰雹打过的鸟翅簌簌抖动。我说,我没有办法使你不怕,但有一个人能帮助你。
她迫不及待地问,谁?
我说,你自己。
她说,我怎么能帮我自己呢?
我说,你拿来一张纸,把自己最害怕的事写下来。
她站起身,拿来一张雪白的大纸,几乎覆盖了半张桌面。然后,一笔一画地写下:
第一个害怕:我还没有升到办公室的主管,就停止了前程。
第二个害怕:我按揭买下的房子,还没有付完全款。
第三个害怕:我刚刚交男朋友,还没有深入发展感情。
第四个害怕:我准备送给我妈妈一件茉莉紫的羊绒衫,还没来得及买。
第五个害怕:我上次和我爸爸吵了一大架,还没跟他和好。要是我死了,多遗憾。
第六个害怕:我热爱旅游,很想走遍世界。现在连新马泰和韩国还没去成呢,就要参观地狱了。
第七个害怕:我想减肥,还没有达到预定的斤数。
第八个害怕……
当她写到“第八个害怕”的时候,停了下来。我说为什么停笔了?她歪着头从上到下看了半天,说,差不多了,也就是这些了。
我说不多嘛,看你拿来那么大的一张纸,我以为你会写下100条害怕。请检视一下你的种种害怕,看看有哪些可以化解或减弱。
她仔细地端详着自己刚刚写下的害怕。说道,第七个害怕最不重要了,如果得了病,高烧几天,估计体重就减下来了。
我说,很好啊,凡事就怕具体化。现在,你已经没有那么多的害怕了,只剩下六条,再来具体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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