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清脆的啼哭,随即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只留下累累血债。镜面上没有一点儿灰尘,苏缇还是擦了擦,眼睛再也没有力气挪开。心在流泪,吧嗒吧嗒,她自己听得清清楚楚。安眠在天国的敬子以另外一种方式看着自己的女儿,嘴角俏皮地翘着,淡淡的笑靥,深深的酒窝。母亲真美啊。美丽的女人是动人的鲜花。灿烂地怒放,迅速地香消玉殒。母亲笑得越动人,她的泪水越多。她对自己说,快了,那个愿望就要实现了。放心吧,我行。一定行。那个伤害了父母大人的凶手,会死得很惨。
在苏缇的心里,母亲敬子是一个谜,父亲辛家训也是一个谜。他们像和自己的孩子躲猫猫,模糊地藏在另一个世界里,没有给她该有的爱抚,连一条豁亮的路都没有指点。只给她留下了一个面孔清楚的凶手。等待着她去复仇。
日本东京东郊外。临海的小渔村浅水町留给苏缇的,是茶叶一般清香又苦涩的记忆。一间草屋,矮矮地趴在浅水町的岩石后。炊灶的烟囱,在屋头高高探出脑袋。那是她和爸爸妈妈的家。女孩趴在草屋唯一的窗子下写作业。晴天白日,屋子也暗淡无光。现在飞沙走石,她课本上的文字模糊成一片。窗外,海风凶神恶煞,怒吼着将树枝和尘屑抛进大海。爸爸肌肉萎缩住院两年多了,妈妈下海打鱼还没有回家。她感觉好冷,好害怕。女孩把瘦小的身子蜷了蜷,钻到桌子底下。突然出现一片光明。刺得她眼睛流泪。哦,是天晴了,太阳出来了,她可以开始读书了。女孩从桌子底下爬出来。她看到了天。天上飞舞的稻草、树枝。草屋的房顶没了。大风连一根草棍都没有留,一股脑将她们家的房顶搬到大海里。她又哆嗦着爬回桌子底。狂风仍然猖狂地大叫。她的哭声被一丝不留地带走。她想不明白,八岁的天空,怎么会有这么多可怕的风雨。 。。
岸在海深处(二)(11)
风停了,妈妈找来好多人,给草屋重新加上屋顶。怕海风还不放过他们,叔叔们又在草顶上抹了厚厚的一层水泥。太阳照下来,亮晶晶的,像个乌龟壳子。
海风说来就来。它像长了双力大无穷的手,整个地推草屋。慢慢地,草屋不是它的对手,像个醉汉一样摇来晃去。妈妈找来两根大木头。削尖。一头扎进地里,一头撑住屋墙。这边推不动了,海风又在另一面下手。妈妈不说话,一口气跑到林子里。咔咔地砍树,一肩一根扛回来,在那一面也撑起两根。好了,草屋看上去像一只爬上岸的乌龟。烟囱是脑袋,光光的屋顶像极了乌龟壳,那四根壮壮实实的矮木桩,活脱脱就是乌龟的四条腿,慢吞吞地朝山上爬。
小学三年级。妈妈连开船的力气也没有了。家里卖掉了渔船。那一年,政府在浅水町建起海滨公园,允许他们在公园门口经营一个露天的游戏娱乐吧。那是最开心的日子。女孩像一股旋风,飞速地跑来,操起枪就打。比自己还高的步枪,满头的大汗,气喘吁吁的状态,一点儿也不影响她的射击水平。本来是男孩子的玩具,却成了女孩整个童年最美好的记忆。她最得意的是手枪,握在手里像一个柔软的布娃娃。炉火纯青的技术,10环,10环,10环……音箱里自动报出战绩。最有效果的广告。游客回头,朝这里走。人们很好奇,是游戏机出了错,还是小姑娘是神枪手?试试。坐下来,瞄准靶子射击,没有小女孩的成绩好。向她翘起大拇指,走了。又一个坐下来,还是不理想。人们排起长队。神枪手女孩,成为浅水町里大家对她的爱称。
射击游戏的收入还不错,一家三口非常知足。但平静很快被打破。爸爸结束了痛苦而漫长的病榻生活,到天国去了。失去了精神支撑的家庭,就像草屋失去了四根矮木桩,母女俩的日子开始在风中飘摇。刚刚上了初中,女孩开始担当家庭重任。放学了,女孩顾不上渴,忍着饿,一口气跑到后山上。那里有大片的茶树。她把书包甩在一边,把大大的塑料口袋挂在胸前。眼睛像钟摆,左右观察。两手如镊子,手到擒来。茶采满了,用力摁摁,再采。嫩嫩的茶尖晒干了卖给茶叶公司。老一些的叶子留下来,泡在水里煮。洗头的时候,那涩涩的伴有清香的液体,是最廉价又是最高级的洗发水。
妈妈更老了。女孩上初中三年级时,妈妈的腿脚已经不听招呼,走起路来一瘸一瘸,像拖着一截硬木头。这一天,妈妈突然拉起女孩的手,走,我带你去认亲。
认亲?我只有爸爸妈妈,还有什么亲?女孩惊奇地搀着妈妈。两个身影一大一小,缓缓地向山上走。
妈妈郑重其事地说,还记得吧,你小的时候,总是缠着妈妈问,别的小朋友都有年轻的妈妈,自己的爸爸妈妈为什么这样老。现在我告诉你。
跪下!女孩被摁倒在一个乱坟前。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妈妈又把她摁下。她小心地抬起头。一块粗糙得没有打磨的石头。石头上立着小小的黑色牌位,上面有一些乱糟糟的磕碰的痕迹。牌位上刻着不够规整的两行字,字体很浅,也没有题款。似乎经受了很多的风雨,字迹模糊。
他们,曾经快乐,悲伤,深爱——
敬子,卒于明治122年5月6日,享年25岁。
辛家训,卒于明治122年5月6日,享年27岁。
明治122年5月6日是女孩出生的时间。她一惊。
岸在海深处(二)(12)
给你父母磕头。妈妈再一次摁住女孩的脑袋。今天,我要告诉你,我和你的爸爸,都不是你的亲生父母。他们是。
女孩瞪着眼睛。她小小的脑袋里装着许多疑问,可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的父母居然躺在这潮湿而阴暗的乱坟里,被风吹着,被雨淋着,被太阳晒着。而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人,却跟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妈妈点着冥纸,接着说,我活不了多久了,让我来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上,你最应该感谢的人不是他们,也不是我们。是藤野忠一先生。
藤野忠一先生?女孩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感觉既新鲜又奇怪。
藤野先生是位了不起的地球科学家,一直在中国工作,他是个大好人。我要求你记住他,一辈子报答他。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女孩用一双不解的眼睛看着妈妈。
就在你出生的时候,你的父母,就是躺在这里的两位,都被一个坏人杀死了。妈妈拿出两张照片,一张是母亲敬子的近照,另一张照片模糊不清,隐约可以看见一个男人拖着母亲,母亲满身是血。
记住这个男人吧,藤野先生说,他就是杀害你父母的仇人。藤野先生把你救出来,带到我们身边。现在我没有能力帮助你了。我已经通知了藤野先生,他很快就来,把你带走。以后,你要好好听他的话,长大后为你的亲生父母报仇,向你的恩人报恩吧。
第二天,家中真的来了一位陌生的男人。
妈妈用同样的口气,慢慢地说,跪下,这位就是藤野先生,你的恩人。你从小到大的花费,都是先生寄来的,靠我摆摊和你采茶,连喝足淡水都难。先生一直一个人生活,也不是多富有,寄来的钱都是自己舍不得用,省下来的。这么说吧,这个人要是让你死,你也得一声不吭地把刀子插到肚子里。就这样,也不见得报答得了他的大恩大德呢。
婆婆说到哪里去了。叫藤野忠一的男人赶紧把女孩扶起来,仔细端详着她长长的脸蛋。是她,却又似乎变了模样。最明显的两疙瘩红斑,是海风和阳光盖下的印戳。一个和珊瑚一样干瘦的平常女孩。他会意地点点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女孩好奇地抬起头。陌生男人30多岁的样子。一张有节奏的脸,原本是长方形,在下颏处改变了主意,突然做了紧急收口,形成半个椭圆。恰恰那上面长着几根又粗又硬草莓籽一样的胡茬,怎么看都像漏斗。似乎那张嘴吃下的东西,不是通过喉咙,而是通过“漏斗”过滤下去的。她“扑哧”一声笑了,如果是平时,她真想叫他“漏斗先生”。
妈妈两天后就离开了人世。临终前的病榻前,妈妈把她的小手放到藤野忠一的手里,好人先生,这个苦命的女孩子,交给你了,全交给你了。我没有能力让她不再受苦,您能。
藤野忠一扶着妈妈,放心吧婆婆。
妈妈缓缓地转过头,对女孩说,孩子,你把先生放到自己的心里,比生你的父母、养你的爸妈更重要的地方吧。这样,才对得起天地良心,我们四个的在天之灵才能安息。
女孩重重地点点头。
一切都由藤野先生操办。葬礼安排在一座偏远的寺庙里。说是寺庙,其实只不过是一间破旧的民宅稍微做了些加工,在门廊上挂了些黑纱、挽联而已。女孩一套黑色的礼服,黑领带、黑袜子、黑皮鞋。10点钟,两个穿着红色法衣的僧人在灵堂前诵读经文。没有主持人,也没有纳棺师,三三两两的列宾走到灵台前。合掌、默哀、祈祷。与妈妈道别。她和那个刚刚还陌生的男人并排站在一起,衣着打扮也无二致,就像一对兄妹为自己的亲生父母送行。女孩接过一个个御香典。那是浅水町人送上的上香钱,小信封一样的口袋里薄薄的,里面零零散散地装着一些旧钱。末了,来宾走到灵位前,向遗像鞠躬,捏两撮面香放到旁边的银色香炉里。双手合十。握住念珠,默诵经。再向遗像鞠躬。离去。女孩和藤野先生把回返的礼金拿出来,双手放到来宾手中。 。 想看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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