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既然对显赫可望而不可及,那么就让我们对之进行诽谤加以报复吧(不对,找出某件事情的不足之处并非通盘进行诽谤;一切事物无论多么美好多么令人想望都有其不足之处)。一般说,显赫具有这样的优越性:它喜欢降低自己就可以降低自己,它几乎可以选择是否适合降低自己的条件,因为人不会从极高处直摔下来,还有更多的高度可以使人下来而又不至摔倒。我认为我们似乎过分弘扬显赫,也过分赞扬就我们所见所闻的那些蔑视显赫或自动辞去显赫高位之人的决心了[1]。显赫的实质并非理所当然令人愉快,更非天经地义到不出奇迹便无法拒之门外的地步。我感到自己作再大的努力也难于忍受疾病的痛苦,然而满足差强人意的境遇以及逃避显赫于我却绝非难事。依我看,这似乎只是一种美德,连我这样的傻子无需聚精会神都可以做得到。一些人十分重视伴随拒绝显赫而来的荣耀,他们对拒绝举动的名利欲超过对渴望显赫享受显赫的名利欲,因为实现野心靠自己从不如靠走邪路、靠非同寻常的途径有效,那么这种人又该如何行动?
我磨砺心气,使之趋于忍耐,我降低心气,使之有所欲求。我与别人有同样多的愿望,并赋予愿望同样多的自由和鲁莽,然而我却从不希求皇位、王位,也从不想望福星高照、飞黄腾达[2]。我的追求不在这方面,我太自爱了。我想到自我发展时,那已经在降低人格了,因为对我个人来说,那是在决心、智慧、健康、美、还有财富方面的一种勉强而又怯懦的发展。高声望与大权威会挫伤我的想象力。而且与另一位所说的正相反[3],我也许宁愿在佩里格屈居第二、第三,也不愿在巴黎称霸,不骗人,至少宁可在巴黎居第三,也不愿在差事中居首位。我既不愿同掌门官——一个陌生的可怜虫——争吵,也不愿在我经过的地方推开众人,让他们以崇敬的目光看着我走过去。我习惯于身居中层,这是我的命运,也是我的兴趣决定的。我一生的行为和事业显示出,我主要致力于避免跨越我出生时上帝给我安排的命运之度。一切自然天成的东西都同样合理而自如。
这说明我生性怯懦,不以好运的高度为标准衡量好运,而以它的容易程度为标准加以衡量。
如果说我心气不够高,作为补偿,我却心地坦率,我的心命我大胆披露它自己的弱点。我的心让我有可能对比L。托利乌斯·巴尔布斯的一生和马尔库斯·雷古卢斯的一生[4]。巴尔布斯是一位文雅、高贵、英俊、博学、健康、干练的人;他善于享受各种各样的舒适和快乐,生活恬静而又富于个人特色;他作好充分的精神准备以抗击死亡、迷信,以及人类需求引出的痛苦和别种困扰,最终手握武器为保卫祖国而战死沙场。雷古卢斯是一位闻名遐迩的伟人,显赫、高傲、死得令人赞叹。一位终生默默无闻,也不居高位;另一位堪称典范,集荣耀于一身。倘若我有西塞罗的口才,我一定会像他一样谈论这两位[5]。如果我必须把他们的一生放在我的上面,我会说,对巴尔布斯的一生,我可望可及,有如我自己适应自己能及的范围;而另一位的一生却远远在我之上,我谈及他只是出于崇敬,谈及巴尔布斯却自然而然出于习惯。
还是回到我们的出发点即世俗的显赫这个话题吧。
我对人控制人十分厌恶,无论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七贤之一的奥塔内斯[6]虽和其余六贤一样有权觊觎波斯王位,他却作出了我在此情况下也甘愿作出的决定:把靠选举或靠运气获得政权的权利让给他的伙伴,条件是他和他的家人在帝国的生活必须排除古代律法以外的一切约束和控制,而且他和他的家人应拥有全部自由,只要这种自由不损害古代律法。他既不能容忍自己指挥别人,也不能忍受别人指挥自己。
依我之见,世上最辛苦最艰难的行当莫过于当好合格的国王。考虑到他们那份差事加于他们的可怕的重负,——让我不寒而栗的重负,我比一般人更常原谅他们的过错。掌握那样无边无际的权力是很难把握分寸的。禀性不够优秀的人被安排在一个你作任何一件好事都会受到重视,都会记入史册的位置,在这样的位置上,你作最微小的好事都牵涉到众多的人,你的自负,有如传教士的自负,首先针对人民,而且出于自负你可能作出不正确的判断,也容易受骗,容易自满自足,这种安排对禀性欠佳的人乃是一种特殊的鼓励,鼓励他修身养性。我们能诚心诚意作出判断的事情很少,因为,可以说,与我们无特殊关系的事实在寥寥无几。高人一等,低人一等,控制和受控制都不能不引起天然的抗争欲;它们之间必然永远相互抢夺地盘。我不相信伴随其中任何一种而产生的东西会拥有什么权利;在我们有可能彻底消灭它们的时候,我们最好让理性站出来说话,理性是铁面无私不屈不挠的。不到一个月之前,我翻阅了两本苏格兰出的书,两本书都就此问题开展了争论;站在人民一边的人把国王的地位贬得比赶大车的还低,拥护君主制度的人则把国王的权势和绝对统治权抬得比上帝还高[7]。
有些情况提醒了我,使我注意到并在此章谈到显赫之令人不快,上述君权主义者的看法正印证了这种不快。在人际关系中,也许没有什么比我们作的这个试验更有趣了:一些人为争荣誉争自身价值在体力或脑力活动中互相对立,而这些活动与王权的显赫毫不相干。我往往感到,对王公万分崇敬,事实上是在蔑视他们,不公正对待他们。在我童年,使我感到无比恼火的是,与我一道锻炼的人们总是省着力气,不肯自觉卖劲练,他们认为不值得努力反对我,这正是他们当中天天发生的事,人人都认为不值得为反对别人而努力。倘若有人意识到对方对胜利多少有些感情,那就没有人不愿意作出努力把胜利让给他们,甚至宁愿背叛自己的荣誉也不损害他们的荣誉,那些人只作出维护王公的名誉所需的那份努力。那么,在人人都为他们而战的冲突中,他们自己又做了什么?我仿佛看见昔日的游侠正携长枪骑马出现在比武场上,身上带着施了魔法的武器。布里松跑到亚历山大皇帝身边,装出比武的样子亚历山大训斥了他,但他本该吃鞭子[8]。考虑及此,卡内阿德说[9],王公的子孙能直接学到手的只有操纵马匹,因为在其他各种训练里人人都得在他们面前屈服并让他们当赢家;而马既不讨好,也不阿谀逢迎,它把国王的儿子摔到地上有如把脚夫的儿子摔到地上。荷马被迫同意[10]让维纳斯在特洛伊战争里受伤,而维纳斯却是那样一位温柔的圣女,那么高尚[11],让她受伤是为了赋予她勇气和果敢精神,而不遭危险的人是不可能具有这些优点的。让人愤怒、恐惧,让人逃避神明,让人嫉妒、痛苦、狂热,只为使他们享有德操高尚的荣誉,因为德操是靠我们的上述缺陷建造起来的。
谁不分担风险,谁就别想得到随风险行为而来的荣誉和快乐。人的权力大到可以让一切都向他让步,这真可怜。你这种幸运会把与你交往的人和同伴们抛得老远,会把你固定在过分远离大家的地方。轻而易举压倒一切乃是所有快乐之大敌;那是在滑,不是在走;那是在睡觉,不是在生活。你如设想出一个享有绝对权力的万能的人,你就是在毁掉这个人;必须让他求你施舍给他一些阻挠和抵制,因为他本人和他的利益都缺少这些。
他们的优点已经消失,已经毁损,因为优点只有在比较中才能显露出来,而别人却让他们的优点游离于比较之外;他们被连绵不断、异口同声的称赞打倒了,对真正的赞扬却知之甚少。哪怕他们与臣民中之最愚蠢者打交道,他们也无法优胜于他,这蠢人一说:“只因他是我的国王”,这似乎就足以说明他是有意让自己当输家的。这个特征窒息并消耗了国王们其他真正的基本素质:这些素质已被淹没在王权的深处;而且这个特征只让他们重视与王权本身直接有关的行动和服务于王权的行动,也就是他们的差使给他们规定的职责。当国王竟当到只有当国王他才存在的地步!这种来自外部的光包围着他,遮住了他,使大家看不到他,大家的视线一到他那里就断掉了,消散了,因为他的强烈光线覆盖并遮断了大家的视线。元老院决定向提比略[12]颁发口才奖,提比略却拒不接受,他认为,这样的决定既然并非无拘无束作出的,即使此奖名副其实,他也不可能为此感到高兴[13]。
正因为人人都将荣誉的好处让给国王,所以大家都在帮国王固有的缺点和恶习找借口,并加重他们的缺点和恶习,不仅以赞同的方式,而且以模仿的方式。亚历山大的随员个个都偏着头[14],阿谀逢迎德尼[15]的人在他面前互相冲撞,并把脚下碰到的东西乱踢一通使其翻倒,以此表示他们和他一样近视。残疾有时也被利用来推荐自己获得恩宠。我就见过假装聋子的人;还有,因为主上憎恶他的妻子,普鲁塔克就见一些热爱妻子的廷臣也离弃自己的妻子。更有甚者,放荡竟能信誉卓著,腐化亦复如是;正如不忠实、亵渎神明、残酷;正如异端邪说;正如迷信、不信宗教、怠惰之取信于人;这一切之所以更糟,是因为它们提供的先例比米特拉达提[16]的谄媚者提供的先例更加危险:得知国王羡慕医生的殊荣时,阿谀逢迎他的人们便向国王献出自己的肢体供他切割和烧灼;前者更危险,因为受切割之苦的不是他们的肢体而是他们的灵魂——更敏感更稀罕的部分。
不过,我还得完成我开始时的话题。阿德里安皇帝[17]就某个词的解释问题同哲人法沃利努斯辩论,法沃利努斯连忙把胜利让给了他。哲人后来受到朋友们的抱怨,他说:“你们这是在开玩笑!难道你们愿意看到像他这样一位统帅三十支军团的人还不如我博学?”奥古斯特[18]写诗攻击阿西纽斯·波利恩[19]。波利恩说:“我呢,我保持沉默。在写作上同一位可以签署放逐令的人竞争是不明智的[20]。”这两位都有道理。因为,德尼由于自己的诗才不如费罗克斯努斯[21],文才不如柏拉图,便判前者去采石场服苦役,并命人将后者卖到埃伊纳岛作奴隶[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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