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每次看到意大利喜剧中总有一个逗乐的迂夫子,想到我们这里教书先生的绰号也一样饱含讽刺,心里总免不了要气恼。因为我既已被托付给他们照管和教育,那么珍惜他们的声誉,难道不是我起码该做的吗?我想凡夫俗子和超凡入圣者之间在看法和学识上自然存在着差别,而他们的生活方式也大相径庭,我就力图以这个理由为他们辩解。可我又很难解释,为什么最斯文的人偏偏将他们视如敝屣。有我们正直的杜贝莱[1]为证:
我尤其憎恨迂腐的学问。
这个习惯确已悠久。普鲁塔克就曾说过,罗马人常用“希腊人”或“学生”的字眼来表示对别人的指责和轻视。
以后,随着年岁增长,我发现这种看法还是极有道理的,“最伟大的学者不是最聪明的人[2]。”可我仍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知识奥博的人却缺乏敏捷活跃的思想,而一个没有文化的粗人不加修饰,天生就具有最杰出人物才有的真知灼见。
有一个女孩子,法国公主中的佼佼者,她在谈到某人时对我说,那人从外部接受了许多博大精深的思想,必定把自己的思想挤压得缩成了一点点。
我很想说,植物会因太多的水而溺死,灯会因太多的油而窒息,同样,人的思想会因饱学装满纷繁杂乱的东西,以致理不出头绪,压得弯腰背驼,枯萎干瘪。但也有相反的情况,我们的思想越充实,就越开豁。在古代可以找到这样的例子,有些伟大的统治者、杰出的将领和谋士,同时也是非常博学的人。
至于远离公众事务的哲学家,事实上,他们有时也受到同时代无拘无束的喜剧家的蔑视,他们的看法和举止常贻人笑柄。你让他们来仲裁某桩讼诉案的权利或某个人的行为吗?他们做这些事可是轻车熟路!但他们仍要问清楚有没有生命,会不会动,人是否跟牛不同,什么叫行动,什么叫忍受,法律和正义是什么样的动物。他们是在谈论法官,还是在同法官说话?这是一种不恭敬和不礼貌的自由。他们听不得你赞美他们的君主或某个国王。在他们看来,君王是牧羊人,跟牧羊人一样无所事事,牧羊人只会压榨羊群,把羊毛剪光,君王有过之无不及。你看到某人拥有上万亩土地就另眼相看吗?他们却不屑一顾,习惯把整个世界视作自己的领地。你因为祖宗八代都是豪富而自夸门第高贵吗?他们却认为你没什么了不起,他们从不想象血缘关系,况且,我们每个人的祖先不计其数,有富人也有穷人,有国王也有奴仆,有希腊人也有野蛮人。如果你是赫拉克勒斯[3]的第五十代子孙,他们认为你大可不必自视高贵,吹嘘命运给你的恩宠。因此,俗人鄙视他们,认为他们不通世事,自高自大,目无下尘。但是,柏拉图描绘的哲学家的形象,同当代哲学家的形象大相径庭。他们令人羡慕,他们超凡脱俗,蔑视公众活动,他们的生活遵循某些不同寻常的原则,因而与众不同,不可模仿。而当代的哲学家却被人瞧不起,他们平平常常,庸碌无能,难以担负公众事务,生活委委琐琐,还不如贫民百姓。
让行为卑劣的口头哲学家见鬼去吧[4]。
——帕库维乌斯
至于另一些哲学家,我要说,他们不但博古通今,而且还是行动的巨人。他们和锡拉库萨的几何学家[5]很相似。为了保卫自己的国家,这位几何学家从冥思苦想的纯科学研究中走出来,把某些研究付诸实践,于是,他很快就发明了可怕的守城器械,效果超过了人类的想象,然而,他自己却对这些发明不屑一顾,认为这有损于科学的尊严,这些创造不过是学徒的活计和儿童的玩具。那些哲学家也一样。有时,人们让他们经受行动的考验,他们就展翅高飞,对事物的领悟更加透彻,他们的胸怀和思想仿佛就更加博大精深。但也有些人,看到无能之辈掌握政权,就退避三舍;有人问克拉特斯[6],什么时候停止研究哲学,他回答说:“直到赶驴人不再领导我们的军队。”赫拉克利特[7]把王位让给了兄弟,以弗斯[8]人民责备他不该整天和孩童在神殿前玩耍,他回答道与孩童玩耍难道不比和你们这帮人一起治理国家强吗?”还有些哲学家,把思想置于财富和世俗之上,觉得法官的交椅和国王的宝座都是卑微低贱的。恩培多克勒[9]拒绝阿格里真托[10]人民给与的王位。泰勒斯[11]有时指责人们只关心发财致富,人们则反唇相讥,说他是狐狸的策略,因为他自己发不了财。他也想试一试,以作消遣,于是,他不惜降低身份,用自己的知识来挣钱。他做了桩买卖,一年后,赚了无数的钱,即使是干这一行最有经验的人,劳碌一辈子也未必能挣得到。
亚里士多德说,有人把泰勒斯、阿那克萨哥拉[12]及其同类称作哲士,而不是聪明人,因为他们不大关心有用的东西。我分不清这两个词有什么差别,再者,我认为这丝毫不能用来为我的哲学家们辩解;看到他们安于卑贱而贫困的生活,我们真可以把这两个词都用上,即他们既非哲士,亦非聪明人。
我要放弃这第一个理由。我认为,宁愿把这个弊病归咎于他们对待学问的方式不正确。按照现行的教育方式,如果说学生和先生尽管饱学书本,却并不聪明能干,这是不足为怪的。我们的父辈[13]花钱让我们受教育,只关心让我们的脑袋装满知识,至于判断力和品德,则很少关注。当一位行人向我们的民众高喊瞧!那是个学者!”另一个人又喊:“瞧!那是个好人!”谁也不会把尊敬的目光移向第一位。要等到第三个人喊道:“瞧,那人满腹经纶!”我们才会乐于打听:“他懂希腊文还是拉丁文?他写诗还是写散文?”可就是不打听他是不是变得更优秀或更有头脑了?这是最重要的一点,却总是被忽视。应该打听谁知道得更精,而不是谁知道得更多。
我们只注重让记忆装得满满的,却让理解力和意识一片空白。我们的学究,就像鸟儿有时出去寻觅谷粒,不尝一尝味道就衔回来喂小鸟一样,从书本中采集知识,只把它们挂在嘴边,仅仅为了吐出来喂学生。
令人惊讶的是,我举例时也在做蠢事。我写随笔时,大多数时候不也是这样做的吗?我从书本中到处搜集我喜欢的警句名言,不是为了保存,因为我记性不好,而是为了搬进我的作品中;它们在我的作品中,就跟在它们原来的地方一样,都不是我的东西。我深信,我们只可能靠现在的知识,而不能靠过去或将来的知识成为有学问的人。
更糟糕的是,那些学究的学生和孩子们也不吸收知识,因此,那些知识口耳相传,不过用来作为炫耀、交谈和引经据典的资本,有如一枚毫无意义的钱币,除了计数或投掷外,再没有其他的用处。
“他们学会了同别人,而不是同自己说话[14]。”“不在于会说话,而在于会管理[15]。”
大自然为展示在其统治下没有任何野蛮的东西,常常让艺术不发达的民族产生最艺术的精神作品。关于这一点,让我们来看一则加斯科尼的谚语“吹芦笛不难,但首先要学会摆弄指头。”这条出自一首芦笛小曲的谚语真是微言大义!
我们只会说:“西塞罗是这样讲的;这是柏拉图的习惯;这是亚里士多德的原话。”可我们自己说什么呢?我们指责什么?我们做什么?鹦鹉都会这样学舌。这种鹦鹉学舌的做法,使我想起了一位罗马豪富,他花了很多钱,寻觅到几位各精通一门学问的人,让他们从不离左右,这样,当他和朋友聚会,可能谈到这样那样的问题时,他们就可以代替他交谈,根据各人的能力,随时准备引经插典,这人一段论据,那人荷马的一句诗;他认为这学问既然装在他那些人的脑袋里,也就是他自己的了,正如有些人的才智存在于他们豪华的书房里一样。
我认识一个人,当我问他知道什么时,他就问我要了本词典,如果他不马上查词典,弄清楚什么是疥疮,什么是屁股,他是不敢对我说他屁股上长了疥疮的。
我们只会死记硬背别人的看法和学识,仅此而已。可是,也得把别人的东西变成自己的呀。我们活像书中讲到的那个取火者:那人需要火取暖,就上邻居家借火,发现那里有一堆旺火,他就停下来取暖,却忘了要取火回家。肚子里塞满了食物,如不进行消化,不把它们转化为养料,不能用它们来强身健体,那有什么用呢?卢库卢斯[16]没有打仗的经验,通过读书变成了伟大的将领,难道可以相信他是像我们这样学习的吗?
我们总是扶着别人的胳膊走路,致使我们的力气丧失殆尽。想要为不怕死找些道理来武装自己吗?就去向塞涅卡借。要想找些话来安慰自己或别人吗?就问西塞罗去借。假如我们有过训练,就可以自己想出安慰的话来了。像这样讨乞来的有限的才能,我是十分厌恶的。
即使我们可以凭借别人的知识成为学者,但要成为哲人,却只能靠我们自己的智慧。
我憎恨对自己并不聪明的哲人[17]。
——欧里庇得斯
因此,恩尼乌斯说:哲人的智慧不为己所用是毫无价值的[18]。
——西塞罗
假如他贪婪、虚荣,比欧加内的羔羊还要软弱[19]。
——尤维纳利斯
光获得智慧是不够的,还要会用[20]。
——西塞罗
狄奥尼修斯[21]讥笑研究文学的人只注意了解乌利西斯[22]的痛苦,却无视自身的不幸,音乐家只善于给笛子调音,却不会调谐自己的习惯,雄辩家只研究如何讲好,却不研究如何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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