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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卷 第十章 论书籍(第1页)

我毫不怀疑自己经常谈到的一些问题,由专家来谈会谈得更好、更实在。本文纯然是我凭天性而不是凭学问而写成的,谁觉得这是信口雌黄,我也不会在意;我的论点不是写给别人看的,而是写给自己看的;而我也不见得对自己的论点感到满意。谁要在此得到什么学问,那就要看鱼会不会上钩。做学问不是我的擅长。本文内都是我的奇谈怪论,我并不企图让人凭这些来认识事物,而是认识我:这些事物或许有一天会让我真正认识,也可能我以前认识过,但是当命运使我有幸接触它们的真面目时,我已记不得了。

我这人博览群书,但是阅后即忘。

所以我什么都不能保证,除了说明在此时此刻我有些什么认识。不要期望从我谈的事物中,而要从我谈事物的方式中去得到些东西。

比如说,看我的引证是否选用得当,是否说明我的意图。因为,有时由于拙于辞令,有时由于思路不清,我无法适当表达意思时就援引了其他人的话。我对引证不以数计,而以质胜。如果我以数计的话,我的引证还会多出两倍。这些引证除了极少数以外都出自古代名家,不用我介绍也当为大家所熟识。鉴于要把这些说理和新观念用于自己的文章内,跟我的说理和观念交织一起,我偶尔有意隐去被引用作者的名字,目的是要那些动辄训人的批评家不要太鲁莽,他们见到文章就攻击,特别是那些还在世的年轻作家的文章,他们像个庸人招来众人的非议,也同样像个庸人要去驳倒别人的观念和想法。我要他们错把普鲁塔克当作我来嘲笑,骂我骂到了塞涅卡身上而丢人现眼。我要把自己的弱点隐藏在这些大人物身上。

我喜欢有人知道如何在我的身上拔毛,我的意思是他会用清晰的判断力去辨别文章的力量和美。因为我缺乏记忆力,无法弄清每句话的出处而加以归类,然而我知道我的能力有限,十分清楚我的土地上开不出我发现播种在那里的绚丽花朵,自己果园的果子也永远比不上那里的甜美。

如果我词不达意,如果我的文章虚妄矫饰,我自己没能感到或者经人指出后仍没能感到,我对这些是负有责任的。因为有些错误往往逃过我们的眼睛,但是在别人向我们指出错误后仍不能正视,这就是判断上的弊病了。学问和真理可以不与判断力一起并存在我们身上,判断力也可以不与学问和真理并存在我们身上。甚至可以说,承认自己无知,我认为是说明自己具有判断力的最磊落、最可靠的明证之一。

我安排自己的论点也是随心所欲没有章法的。随着联翩浮想堆砌而成;这些想法有时蜂拥而来,有时循序渐进。我愿意走正常自然的步伐,尽管有点凌乱。当时如何心情也就如何去写。所以这些情况是不容忽视的,不然在谈论时就会信口开河和不着边际。

我当然愿意对事物有一番全面的了解,但是我付不起这样昂贵的代价。我的目的是悠闲地而不是辛劳地度过余生。没有一样东西我愿意为它呕心沥血,即使做学问也不愿意,不论做学问是一桩多么光荣的事。我在书籍中寻找的也是一个岁月优游的乐趣。若搞研究,寻找的也只是如何认识自己,如何享受人生,如何从容离世的学问:

这是我这匹淌汗的马应该朝之奔跑的目标[1]。

——普罗普蒂厄斯

阅读时遇到什么困难,我也不为它们绞尽脑汁;经过一次或两次的思考,得不到解答也就不了了之。

如果我不罢休,我会浪费精力和时间,因为我是个冲动型的人物,一思不得其解,再思反而更加糊涂。我不是高高兴兴地就做不成事情,苦心孤诣、孜孜以求反而使我的判断不清半途而废。我的视觉模糊了,迷茫了。我必须收回视线再度对准焦点,犹如观察红布的颜色,目光必须先放在红布上面,上下左右转动,眼睛眨上好几次才能看准。

如果这本书看烦了,我丢下换上另一本,只是在无所事事而开始感到无聊的时候再来阅读。我很少阅读现代人的作品,因为我觉得古代人的作品更丰富更严峻;我也不阅读希腊人的作品,因为我对希腊文一知半解,理解不深,无从运用我的判断力。

在那些纯属是消闲的书籍中,我觉得现代人薄伽丘的《十日谈》、拉伯雷的作品,以及让·塞贡的《吻》(若可把他们归在这类的话),可以令人玩味不已。至于《阿玛迪斯·德高勒》和此类著作,我就是在童年也引不起兴趣。我还要不揣冒昧地说,我这颗老朽沉重的心,不但不会为亚里士多德也不会为善良的奥维德颤抖,奥维德的流畅笔法和诡谲故事从前使我入迷,如今很难叫我留恋。

我对一切事物,包括超过我的理解和不属于我涉猎范围的事物自由地表达我的意思。当我有所表示,并不是指事物本身如何,而是指本人见解如何。当我对柏拉图的《阿克西奥切斯》一书感到讨厌,认为对这样一位作家来说是一部苍白无力的作品,我也不认为我的见解必然正确,从前的人对这部作品推崇备至,我也不会蠢得去冒犯古代圣贤的评论,不如随声附和才会心安理得。我只得责怪自己的看法,否定自己的看法,只是停留在表面没法窥其奥秘,或是没有从正确角度去看待。只要不是颠三倒四、语无伦次也就不计其他了;看清了自己的弱点也直认不讳。对观念以及观念表现的现象,想到了就给予恰如其分的阐述,但是这些现象是不明显的和不完整的。伊索的大部分寓言包含几层意义和几种理解。认为寓言包含一种隐喻的人,总是选择最符合寓言的一面来进行解释;但是在大多数情况下,这只是寓言的最肤浅的表面;还有其他更生动、更主要和更内在的部分,他们不知道深入挖掘;而我做的正是这个工作。

但是沿着我的思路往下说吧;我一直觉得在诗歌方面,维吉尔、柳克里希厄斯、克塔勒斯和贺拉斯远远在众人之上;尤其维吉尔的《乔琪克》,我认为是完美无缺的诗歌作品,把《乔琪克》和《埃涅阿斯》比较很容易看出,维吉尔若有时间,可以对《埃涅阿斯》某些章节进行精心梳理。《埃涅阿斯》的第五卷我认为写得最成功。柳肯的著作也常使我爱不释手,不在于他的文笔,而在于他本身价值和评论中肯。至于好手泰伦斯——他的拉丁语写得妩媚典雅——我觉得最宜于表现心灵活动和我们的风俗人情,看到我们日常的行为,时时叫我回想起他。他的书我久读不厌,也每次发现新的典雅和美。

稍后于维吉尔时代的人,抱怨说不能把维吉尔和柳克里希厄斯相提并论。我同意这样的比较是不恰当的;但是当我读到柳克里希厄斯最美的篇章时,不由也产生这样的想法。如果他们对这样的比较表示生气,那么现在有的人把他和亚里士多德作不伦不类的比较,更不知对这些人的愚蠢看法说些什么呢?亚里士多德本人又会说什么呢?

哦!这个没有判断力、没有情趣的时代[2]。

——克塔勒斯

我认为把普劳图斯跟泰伦斯(他很有贵族气)比较,比把柳克里希厄斯跟维吉尔比较,更叫古人感到不平。罗马雄辩术之父西塞罗常把泰伦斯挂在嘴上,说他当今独步,而罗马诗人的第一法官贺拉斯对他的朋友大加赞扬,这些促成泰伦斯声名远播,受人重视。

在我们这个时代那些写喜剧的人(意大利人在这方面得心应手),抄袭泰伦斯或普劳图斯剧本的三四段话就自成一个本子,经常叫我惊讶不已。他们把薄伽丘的五六个故事堆砌在一部剧本内。他们把那么多的情节组在一起,说明对自己的本子的本身价值没有信心;他们必须依靠情节来支撑。他们自己搜索枯肠,已找不出东西使我们看得入迷,至少要使我们看得有趣。这跟我说的作者泰伦斯大异其趣。他的写法完美无缺,使我们不计较其内容是什么,我们自始自终被他优美动人的语言吸引;他又自始自终说得那么动听。

清澈见底如一条纯洁的大河[3]。

——贺拉斯

我们整个心灵被语言的美陶醉,竟至忘了故事的美。

沿了这条思路我想得更远了:我看到古代杰出诗人毫不矫揉造作,不但没有西班牙人和皮特拉尔克信徒的那种夸大其词,也没有以后几世纪诗歌中篇篇都有的绵里藏针的刻薄话。好的评论家没有一位在这方面对古人有任何指摘。对克塔勒斯的清真自然、隽永明丽的短诗无比欣赏,远远超过马尔希埃每首诗后的辛辣词句。出于我在上面说的同样理由,马尔希埃也这样说到自己:“他不用花许多工夫;故事代替了才情[4]。”前一类人不动声色,也不故作姿态,写出令人感动的作品,他们信手拈来都是笑料,不必要勉强自己挠痒痒。后一类人则需要添枝加叶,他们愈少才情,愈需要情节。他们骑在马上;因为他们的两腿不够有力。就像在我们的舞会上,舞艺差的教师,他们表达不出贵族的气派和典雅,就用危险的跳跃,像船夫摇摇晃晃的怪动作来引人注目。对于妇女来说也是这样,有的舞蹈身子乱颤乱动,而有的典雅性舞蹈只是轻步慢移,自然舒展,保持日常本色,前者的体态要求比后者容易得多。我也看过出色的演员穿了日常服装,保持平时姿态,全凭才能使我们得到完全的艺术享受;而那些没有达到高超修养的新手,必须脸孔抹上厚厚的粉墨,穿了奇装异服,摇头晃脑扮鬼脸,才能引人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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