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没走掉。我五岁时不在童年,混在那些四十岁上下的人中间。
也就是四十岁上下那些年,我走遍这片大地的远近村落,没有找到那个五岁的孩子,他穿过的长着紫草和铃铛刺的旷野,遇见的一场一场大风,都不在那里。
那一年我又准备出门远行,我把车赶出院门,就要上路上了,突然听见有人喊。
“呔。”
只一声。我一回头,看见他们全站在门口,望着我。我的妻子、儿子、女儿,垒了一半的院墙,正在开花的沙枣树,我猛然间泪流满面。我真实的生活一下被我看见了。
好些年前,我父亲就是这样被我们喊住,被我们望他的目光留住。
我把马车吆进院子。
那时正是中午,我的影子回到脚底。
就是四十岁上下那几年,我在自己的岁数里,哪儿都没去,影子回到脚底。我踏踏实实种了几年地。我埋头在地里的时候,突然看见自己的一对大脚,长满汗毛的腿,粗得像牛一样的腰和身板,我好像醒了一会儿,趁机把几辈子的粮食都打够了。
每年七月,我的麦地从院墙根,一直金黄到天边。我不用收割,站在房顶喊一声,招招手,麦子排着长队回家来。种了多少年的麦子,早认识了家门,认识了粮仓和麻袋。那几年,好像就我一个人在操劳地上的事,已经没人关心收成,人人忙着梦中的事情,梦把人引向远处。村子一年年变空,他们走远后大片大片的土地留给我一个人。
种地有个好处,能让人停下来,把脚下手下的事看清楚。
其实也没啥事,就是让人停住。脑子空闲了,云可以飘进来,风可以刮进来,鸟可以飞进来。人们建粮仓的目的,就是别把收成装进脑子里。
庄稼在地里长的时候,人睡在村里做梦。睡过头也不要紧,庄稼又没长在身上,再大的收成也压不坏人。
可是,王五爷的看法不一样。
早年王五爷说过,长熟的庄稼不赶快收回来,站在地上地累得很,地累坏了明年就不好好长庄稼了。
王五爷说地可以累坏,好多人不相信。
跑买卖的冯七就不信。俗话说,只有累死的牛,哪有犁坏的地。
这句俗话一般是说男女,男人是牛,女人是地。牛累死了地还好好的。
要是地可以累坏,它早累坏了,我们没来前就累坏了。
王五爷说,把这块大地当成脊背,你就知道地累不累了。我们在上面盖房子,挖渠筑坝,每年把它的表皮翻个底朝天,种上我们吃的东西。我们从不问问地要吃什么,我们给他吃过什么。
当然,刘二爷会说,人吃地一辈子,地吃人一口。我们最终都得喂土地。问题是,我们把一块地吃穷整坏后,跑掉了。
我们喂了别处的土地。有些土地撑死了,有些饿死了,土地就这样死掉了。我们老家的地,就是被人喂得撑死了。多少代人,都喂给它了,它消化不了。
也有人千里万里跑来喂我们的土地,那都是些再跑不动的人,劲儿用完了,钱也花完了,剩下一把干骨头。我说过,虚土庄是一个结束地,风刮到这里都没劲儿了,土飘到梁上都不动了。可是这一庄子人还想往前走,他们在土梁上攒劲儿,不知道攒够多大的劲儿才起程,可能想一件事情都把人累坏了。也可能停在一个地方比走在路上更累,人一旦停下就要盖房子种地,生儿育女。人在家里走掉的路其实最长,一辈子从炕头到灶头的路加起来,早到过几回天边了。
许多人把收获叫抢收,跟风抢,跟鸟和老鼠抢,其实在跟土地抢。
风把果实摇落在地,把叶子摇落在地,最后把枝干摇落。土地就这样靠自己身上的植物养活。只有风爱惜土地,把属于土的还给土。人们离开后扔下的破房子、干水渠、埂子、木头和车轱辘,都扔给风了,风会一百年一百年地清扫大地,把远处的归还远处,脚下的还给脚下。
现在,这片土地好像没用处了,为我一个人生长粮食。
他们把村庄建在夜晚的天空。每个人都有一座村子,星星一样散布在天空的深远处,仿佛死亡都找不到他们。那些村庄没有邻居,永远不会相互看见。也不被星星月亮看见。我在地里腰弓累了,一抬头,看见那些天上的村庄,一座一座,飘在云上面。我一点儿不稀罕。我五岁时就在天上建好了村庄,现在回到地上,种几年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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