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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第1页)

我不只一次为世代的城里人感到遗憾。他们没有故乡。

故乡的一切:田野,林木,农舍,饲养和吆喝牲畜的语言,是人类的摇篮。大批的文化学者,诗人,故以各种猜测和想象,讴歌不辍;哲学家也不惜使用华美的语词,把哲学定义为“乡愁”,说是游子背着包袱寻找精神家园。

距离可以使任何事物变得优美起来,况复故乡呢。我来大都市将近十年,故乡犹自温柔着,在暗暗老去的心中……

我思念月亮。月亮是城里所没有的。它无声地泻落乌黑的屋瓦,莓墙,石子路,清凉如水。池塘是别一种风味。磷光如萤火,而萤火又是别一种风味。月夜的笛声是好的,难怪帕斯卡尔因吹笛而赞美了人的脆弱。还有潇潇春雨夜,满枕蛙声,客人有约不来不也很好吗?我思念我的小屋子,以及那棕色的小木门。傍晚,父亲常常走出大屋巷口,高声叫唤着乳名催我吃饭,见我迟迟不归,就会径直过来,手扶木门,静静地看我读书和写字。。。。。。

现在,父亲走远了,几经改制的小木门也没有了,谁倚门等我?

故乡!那里像土地一样浑厚,牛一样勤劳,野草一样生生不己的人们,是我所怀念的。在父亲被打成“反革命”以后的一段艰难的日子里,唯有他们和书中孤独而高傲的灵魂给我以慰藉。记得是早晨,我扛着犁杖踽踽行走在山间小路上,前头有一位老者,一面摇响牛鞭一面回首看我,这时,歌声遂从鞭梢悠悠地飘了过来。那是一首带有劝世性质的山歌。大意是:耐心等待吧,不要难过,世界轮番转哩……多好的老人呵!不知今日还健在否?而那时,他的腰背就已经佝偻得可怕了!

这些年来,我一直生活在甜蜜的乡愁之中。诗意的回忆使人沉醉。有时,我觉得自己是一匹"荒原狼,但却又十分适意地消受着都市文明:单元房间,办公大楼,洁白的卫生间,其妙无比的日本彩电,立体声录音机,冰箱,煤气与自来水,剧院,酒吧,的士,多余的会议和壁灯,各种访问,言不由衷的谈话……以致在自欺,自慰,自满,自足中忘失了人生的一个重要情节:假使怀乡病真可以算作一种病,那么,当年为什么要逃一般地离开呢?

一天,看大学生朋友的诗稿,其中有一首《石马河》的,简直电击般地使我受伤,使我于长久的麻痹状态中惊觉:一一

……你的存在竟是那样伟大以至有无数如我的青春企图逃避你都无法得逞徘徊于异地的河畔我总想忘记你,可就是你始终流淌在眼前,泪水涟涟地感动我无动于衷的年龄石马河,你简直是天罗地网残酷无情地围困我……石马河,总有一日我会头也不回的走了像奴隶走散,便各自回到一个似曾相识的田园世界中去。

为我所熟悉的土地,多少年来渴望着农机、化肥、优良的管理;偶尔回乡,却见阡陌纵横,界标林立,若抹去几根电线杆子,直是走在陶渊明范成大的诗行里了。笔直的机耕道固然不得见,连十几年前铺就的石板路也日见颓废,运河桥原有的两道护栏,因为少许的钢筋被盗,已是彻彻底底地坍没了。未来的管理人员,成批地中辍了读书的机会,而提前进入庞大的劳动队伍之中。这里的童工是受保护的。可惊喜的是,在低矮的农舍中间,每年都有数幢楼房崛起。人们告诉我那是乡干部和包工头的宅第,只有少数几幢是屠户或外出做工的人兴建的。殷实的庄稼人,收入唯靠出售有限的粮食和鸡豕。有的人家,甚至连半条牛腿也没有,每到农忙,只好以人力代换畜力,幸好庄稼依然茁壮,----神农的后裔呵!

都市,富足和享乐的象征。芸芸众生,充满人性的弱点,怎么可能抵御现代都市文明的巨大诱惑?我们又有什么理由要求他们留守家园?如果有可容劳作和享受的地方,何处不可以成为故乡呢?与其为故乡贫困地活着,不如抛弃故乡而赢得自由、幸福的生存!

我不禁暗自吃惊于这个结论,然而,不管如何深爱着故乡,也无法推翻生活本身固有的逻辑。好在农民们都是生活的忠实儿女,无须恪守任何教条,只要周围有一个缺口,他们就会充满幻想充满活力,他们所到之处,邀呼着聚集着喧哗着从故乡出发,向陌生的都市。他们所到之处,旋即形成“盲流”形成"丐帮"形成建筑大军,形成保姆市场……其情势之可观,致使喜好编写所谓"纪实文学"者流竞相以“大”称之。一一数千年来第一次劳动力廉价大拍卖!此等常识,无须从古典到现代的任何政治经济学教科书的指导,在农民看来是天经地义的。只有自以为正统或新潮的理论家才为此喋喋不休。

看一眼矗立乡野的大风车,或是盘挂悬崖的行人道,可以知道农人所具有的非凡的想象和冒险精神。所谓“保守”、“狭隘”之说,实际上是历代的治者用了各种绳索将他们束缚以后所加的结论。他们何尝安分守己呢?而知识者却往往以"安贫乐道"称指"小农"的文化心理。殊不知,这正是封建时代知识者自身在分得权门一杯羹以后,对劳力者的道德说教,与挣扎着生活的农民是不相干的。农民即使“安贫”乃系不得已;“乐道”也是自嘲。在他们的名字中,除了阿狗阿猫,尚有不少叫作阿福阿运阿改阿变之类,便可窥知他们欲扭转命运而不能的世代相传的痛苦情结。

此刻,农民以和平的方式改变命运的历史性尝试已经开始。这实在很可以鼓舞祝祷的。然而,我们所见的是:农民潮水般地涌向城市,最后仍不免潮水般地退返乡村,在不断的潮汐往返之间,劳动者角色遂时时得以替换,且得继续替换下去。乡村中最精锐的力量,最强壮的血液补给了城市,由是,城市永远年轻。

为什么农民不可以一次性地选择城市呢?为什么出发点总是成为终点?我不禁想起英国历史上的"圈地运动",如何设法减少或避免原始资本积累的残酷性,大家不就可以不分彼此高高兴兴地变"羊"了吗?现代牧场不是近代英国式所可比拟的,它应当宽广和平到没有边际……

说到牧场,文章就该收梢了。纠缠的社会问题,如何是我可以数说明白的呢?以我的能力,实在是只配弄风月一类文字的。比如故乡,便是很好的题材,只是即今写来,笔底总得沾带一些耳目所及的不如意的事情,不复有"静夜思"般的清怨。我已经自觉,精神还乡是一种奢侈;而表同情于离乡,也不过"忏悔贵族"的心情罢了。除了这些近乎无聊的话,我不知道,到底还能说些什么。

199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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