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母亲埋葬在底特律郊外,离我家有三小时车程,她的父母和很多亲戚都葬在那里。
可是我觉得她似乎埋在乌兹别克斯坦那么遥远的地方。现实中的近距离仍无法让我与之交流沟通,我感到很愤怒。这种地表与地下之隔,却让她离我更远。
也许正因为如此,母亲逝去后的最初几个月——实际上是我们的逝去,我们所熟悉的家庭已经死在了她旁边——只要我们要求,父亲便尽可能多地载我们去公墓看望母亲。接着,经过几个月疲惫的周末往返,父亲不再接受我们的要求了。“我累了,而且我的亲戚们也不太欢迎我们再度留宿了。”他告诉我们,指的是每次我们去看望母亲时落脚歇息的亲戚家,“我们很快会再去看母亲的,只是不是现在,好吗?”
我觉得不好,但并没有说出口,而是决定用剪刀把自己的鬈发剪掉。保罗感觉到大灾难正在酝酿中,很快来到浴室,当时我已经开始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伸出手要剪刀,我递给了他。
“你不可以告诉爸爸你剪头发是因为他不带我们去看妈妈了。”
他很努力地帮我整理头发,好让我看起来不像是刚把脑袋塞进了电风扇。
“好吧。”
“丽比,拜托了,”他说,一面“咔嚓咔嚓”摆弄剪刀,“你不可以这样。他已经够难受了。假装是因为口香糖粘住了头发。告诉他你烦透了那些小孩往你的鬈发上粘口香糖。只是,这并不是因为公墓,好吗?”
我没作声,但当晚见到父亲时,我使劲咧开嘴微笑,达到脸部所能做到的极限,好像被笑星挠痒痒逗乐似的。他也以微笑回应,我这才意识到保罗阻止了一场我们三人之间的相互伤害。
这就是保罗——一切问题的维修工,丽比·米勒的拯救者。我需要他,也许更重要的是,我需要确保疑心越来越重的汤姆不会招致保罗知道我所隐瞒的真相。
所以在米拉格罗斯送我回到小屋后,我就吃下一把抗生素和消炎药,接着好不情愿地给保罗打了电话。可是,他接通电话时,我实在无法说出口,只是坐在床脚对着电话痛哭起来。
“发泄出来吧,”保罗安慰道,“能听到你哭我也松口气了。我知道这事对你来说有多么糟糕,闷在心里也解决不了问题。”
“呜哇——”我号啕大哭起来,虽然知道保罗指的是汤姆,但听他肯定地评价我所经历的事很糟糕真的很舒服。确实糟糕透顶。腹部的裂缝很疼,而心口更疼。就像我的肿瘤,心中仅存的一点希望被撕碎,留下的只是裂缝与难以名状的痛。
但是我无法大声承认这个事实。每次正欲鼓起勇气告诉他,那种由于隐瞒他而产生的羞愧感便瞬间深化。所以我蜷曲在床沿,哭泣着,而他在电话那头听着我哭,时而插一两句安慰的话。
“你还在威克斯吗?”哭得最凶的部分渐渐平息时,保罗问道。
“是的。”我吸着鼻子说。
“不错,”他说,“很快要离开吗?”
“我不知道,”我说,“我不知道我会干什么。现在我整个人都废了。”
“嘘,你没有。没事的,先待在威克斯吧,咱们来想想下一步。我们一向如此,不是吗?”
“谢了。”我低声说。鼻涕挂到了手机上,羞愧,或是不羞愧,我若告诉他真相,那么显然不会是这般情形了,“我能晚点再打给你吗?”
“当然。只是,请向我保证,你不会再不和我打声招呼就飞到另一个国家。”
“波多黎各属于美国的一部分。”我说,感觉在为一个并不属于我的地方辩护。
“随你。对了,我绝对最最爱你。”
“我更爱你。”我说,这是实话。
抗生素开始发挥神奇的功效了。第二天醒来时,我能够自行准备早餐,甚至冲澡更衣也不觉得刀口处痉挛疼痛。在海滩上漫步,然后开车去城里的咖啡馆吃早午餐,这是我第一次独自吃饭的地方。我有点昏昏欲睡,咖啡馆也没有什么人值得观察,所以我从包里掏出一本小说。刚开始沉浸在主人公情侣的悲惨遭遇里,小说便话锋一转成了直截了当的情色文学,让我突然想到夏洛。假如我在稍微开心一点的状态下遇到他那该多好——在一个平行时空,或许,我既没有结婚,也没有随身携带癌症这个定时炸弹。但我明白在任何别的情况下我们都不可能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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