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曼桢回家来,她祖母告诉她:"你妈上你姊姊家去了,你姊姊有点不舒服,你妈说去瞧瞧她去,大概不回来吃晚饭了,叫我们不用等她。"曼桢便帮着她祖母热饭端菜。她祖母又道:"你妈说你姊姊,怎么自从搬到新房子里去,老闹不舒服,不要是这房子不大好吧,先没找个人来看看风水。我说哪儿呀,还不是-财多身弱-,你姊夫现在发财发得这样,你记得他们刚结婚那时候,租人家一个客堂楼住,现在自己买地皮盖房子──也真快,我们眼看着他发起来的!你姊姊运气真好,这个人真给她嫁着了!咳,真是-命好不用吃斋-!"曼桢笑道:"不是说姊姊有帮夫运吗?"她祖母拍手笑道:"可不是,你不说我倒忘了!那算命的真灵得吓死人。待会儿倒要问问你妈,从前是在哪儿算的,这人不知还在那儿吗,倒要找他去算算。"曼桢笑道:"那还是姊姊刚出世那时候的事情吧,二三十年了,这时候哪儿找他去。"
曼桢吃过饭又出去教书。她第二次回来,照例是她母亲开门放她进来,这一天却是她祖母替她开门。曼桢道:"妈还没回来?奶奶你去睡吧,我等门。我反正还有一会儿才睡呢。"
她等了有半个多钟头,她母亲也就回来了。一进门便说:"你姊姊病了,你明天看看她去。"曼桢一面闩后门,一面问道:"姊姊什么地方不舒服?"顾太太道:"说是胃病又发了,还有就是老毛病,筋骨痛。"她在黑暗的厨房里又附耳轻轻向女儿说:"还不是从前几次打胎,留下来的毛病。──咳!"其实曼璐恐怕还有别的病症,不过顾太太自己骗自己,总不忍也不愿朝那上面想。
母女回到房中,顾太太的旗袍右边凸起一大块,曼桢早就看见了,猜着是她姊姊塞给母亲的钱,也没说什么。顾太太因为曼桢曾经屡次劝她不要再拿曼璐的钱,所以也不敢告诉她。一个人老了,不知为什么,就有些惧怕自己的儿女。
到上床睡觉的时候,顾太太把旗袍脱下来,很小心地搭在椅背上。曼桢见她这样子是不预备公开了,便含笑问道:"妈,姊姊这次给了你多少钱?"顾太太吃了一惊,忙从被窝里坐起来,伸手在旗袍袋里摸出一个手巾包,笑道:"我也不知道,我来看看有多少。"曼桢笑道:"甭看了,快睡下吧,你这样要着凉了。"她母亲还是把手巾包打开来,取出一粘票来数了数,道:"我说不要,她一定要我拿着,叫我买点什么吃吃。"曼桢笑道:"你哪儿舍得买什么东西吃,结果还不是在家用上贴掉了!妈,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不要拿姊姊的钱,给那姓祝的知道了,只说姊姊贴娘家,还不知道贴了多少呢!"顾太太道:"我知道,我知道,嗳呀,为这么点儿钱,又给你叨叨这么一顿!"曼桢道:"妈,我就是这么说:不犯着呀,你用他这一点钱,待会儿他还以为我们一家子都是他养活着呢,姓祝的他那人的脾气!"顾太太道:"人家现在阔了,不见得还那么小器。"曼桢笑道:"你不知道吗,越是阔人越啬刻,就像是他们的钱特别值钱似的!"
顾太太叹了口气道:"孩子,你别想着你妈就这样没志气。你姊夫到底是外人,我难道愿意靠着外人,我能够靠你倒不好吗?我实在是看你太辛苦了,一天忙到晚,我实在心疼得慌。"说着,就把包钱的手帕拿起来擦眼泪。曼桢道:"妈,你别这么着。大家再苦几年,就快熬出头了。等大弟弟能够出去做事了,我就轻松得多了。"顾太太道:"你一个女孩子家,难道一辈子就为几个弟弟妹妹忙着?我倒想你早点儿结婚。"曼桢笑道:"我结婚还早呢。至少要等大弟弟大了。"顾太太惊道:"那要等到什么时候?人家怎么等得及呀?"曼桢不觉噗哧一笑,轻声道:"等不及活该。"她从被窝里伸出一只白手臂来,把电灯捻灭了。
顾太太很想趁此就问问她,世钧和她有没有私订终身。先探探她的口气,有机会就再问下去,问她可知道世钧的收入怎样,家境如何。顾太太在黑暗中沉默了一会,便道:"你睡着了?"曼桢道:"唔。"顾太太笑道:"睡着了还会答应?"本来想着她是假装睡着,但是转念一想,她大概也是十分疲倦了,在外面跑了一天,刚才又害她等门,今天睡得特别晚。这样一想,自己心里觉得很抱歉,就不言语了。
次日是星期六,曼桢到她姊姊家去探病。她姊姊的新房子在虹桥路,地段虽然荒凉一些,好在住在这一带的都是些汽车阶级,进出并不感到不方便。他们搬了家之后,曼桢还没有去过,她祖母和母亲倒带着孩子们去过两次,回来说讲究极了,走进去像个电影院,走出来又像是逛公园。这一天下午,曼桢初次在那花园里经过,草地上用冬青树栽出一道墙,隔墙有个花匠给给竿谱乓患茇撞莸幕器,在下午的阳光中,只听见那微带睡意的给傅纳浪,此外一切都是柔和的寂静。曼桢觉得她姊姊生病,在这里静养倒是很相宜。
房屋内部当然豪华万分,曼桢也不及细看,跟在一位女佣后面,一径上楼来到她姊姊卧房里。卧房里迎面一排丈来高的玻璃窗,紫水晶似的薄纱窗帘,人字式斜吊着,一层一层,十几幅交招挂着。曼璐蓬着头坐在床上。曼桢笑道:"姊姊今天好些了,坐起来了?"曼璐笑道:"好些了。妈昨天回去还好吗?这地方真太远了,晚上让她一个人回去,我倒有点不放心。下次接她来住两天。"曼桢笑道:"妈一定要说家里离不开她。"曼璐皱眉道:"不是我说,你们也太省俭了,连个佣人也不用。哦,对了,昨天我忘了问妈,从前我用的那个阿宝,现在不知在哪儿?"曼桢道:"等我回去问问妈去。姊姊要找她吗?"曼璐道:"我结婚那时候没把她带过来,因为我觉得她太年轻了,怕她靠不住。现在想想,还是老佣人好。"
电话铃响了。曼璐道:"二妹你接一接。"曼桢跑去把听筒拿起来,道:"喂?"那边怔了一怔,道:"咦,是二妹呀?"曼桢听出是鸿才的声音,便笑道:"嗳。姊夫你等一等,我让姊姊来听电话。"鸿才笑道:"二妹你真是稀客呀,请都请不到的,今天怎么想起来上我们这儿来的──"曼桢把电话送到曼璐床前,一路上还听见那只听筒哇啦哇啦不知在说些什么。
曼璐接过听筒,道:"嗯?"鸿才道:"我买了台冰箱,送来了没有?"曼璐道:"没有呀。"鸿才道:"该死,怎么还不送来?"说着,就要挂上电话。曼璐忙道:"喂喂,你现在在哪儿?答应回来吃饭也不──"她说着说着,突然断了气。她使劲把听筒向架子上一搁,气忿忿地道:"人家一句话还没说完,他那儿倒已经挂掉了。你这姊夫的脾气现在简直变了!我说他还没发财,先发神经了!"
曼桢岔开来说了些别的。曼璐道:"我听妈说,你近来非常忙。"曼桢笑道:"是呀,所以我一直想来看看姊姊,也走不开。"谈话中间,曼璐忽然凝神听着外面的汽车喇叭响,她听得出是他们家的汽车。不一会,鸿才已经大踏步走了进来。曼璐望着他说:"怎么?一会儿倒又回来了?"鸿才笑道:"咦,不许我回来么?这儿还是不是我的家?"曼璐道:"是不是你的家,要问你呀!整天整夜的不回来。"鸿才笑道:"不跟你吵!当着二妹,难为情不难为情?"他自顾自架着腿坐了下来,点上一支绯樽牛笑向曼桢道:"不怪你姊姊不高兴,我呢也实在太忙了,丢她一个人在家里,敢情是闷得慌,没病也要闷出病来了。二妹你也不来陪陪她。"曼璐道:"你看你,还要怪到二妹身上去!二妹多忙,她哪儿有工夫陪我,下了班还得出去教书呢。"鸿才笑道:"二妹,你一样教书,干吗不教教你姊姊呢?我给她请过一个先生,是个外国人,三十块钱一个钟头呢──抵人家一个月的薪水了!她没有耐心,念念就不念了。"曼璐道:"我这样病病哼哼的,还念什么书。"鸿才笑道:"就是这样不上进!我倒很想多念点书,可惜事情太忙,一直也没有机会研究研究学问,不过我倒是一直有这个志向。怎么样,二妹,你收我们这两个徒弟!"曼桢笑道:"姊夫说笑话了。凭我这点本事,只配教教小孩子。"
又听见外面皮鞋响。曼璐向她妹妹说:"大概是给我打针的那个看护。"曼桢道:"姊姊打什么针?"鸿才接口道:"葡萄糖针。你看我们这儿的药,够开一丬药房了!咳,你姊姊这病真急人!"曼桢道:"姊姊的气色倒还好。"鸿才哈哈笑了起来道:"像她脸上搽得这个样子,她的气色还能作准么?二妹你这是外行话了!你没看见那些女人,就是躺在殡仪馆里,脸上也还是红的红,白的白!"
这时候那看护已经进来了,在那儿替曼璐打针。曼桢觉得鸿才当着人就这样损她姊姊,太不给人面子了,而她姊姊竟一声不响,只当不听见。也不知从几时起,她姊姊变得这样贤慧了,鸿才的气焰倒越来越高,曼桢看着很觉得不平。她便站起来说要走了。鸿才道:"一块儿走。我也还要出去呢,我车子送送你。"曼桢连声道:"不用了,这儿出去叫车挺便当的。"曼璐沉着脸问鸿才:"怎么刚回来倒又要出去了?"鸿才冷冷地道:"回来了就不许出去了,照这样我还敢回来么?"依曼璐的性子,就要跟他抓破脸大闹一场,无论如何不放他出去。无如一个人一有了钱,就有了身分,就被自己的身分拘住了。当着那位看护,当然更不便发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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