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春田仍旧想把石桥小学恢复起来;他底田地已经卖光了,他就用房屋来抵押。对于蒋纯祖底拒绝,张春田是毫不惋惜,他企图把王静贤重新举出来。他企图,在他底恼火的,孤注一掷的态度里,使那个刺伤着他的蒋纯祖感到伤痛。但王静贤不肯答应,首先,因为这是太使他所崇拜的年轻的英雄难堪,其次,因为石桥小学底处境,在蒋纯祖底手里,已经弄得异常恶劣,他感到惧怕;最后,因为他生着病:眼睛,和腿,都不行了。张春田和赵天知,在冬季底泥泞里,亲自用滑竿把他抬来抬去;他在滑竿上面天真地大叫,求饶,使街上的所有的人都大笑着站下来观看。张春田和赵天知底这种穷凶极恶的,讽刺的,辛辣的作风,使蒋纯祖觉得异常的难受。
但石桥小学仍然从此倒台了。农历年关左右,连续地发生着不幸的事情,一切都崩溃了。最后,张春田在附近的北门场上和何寄梅发生了猛烈的争吵;其次,赵天知和周国梁凶恶地打了一架--一月下旬,石桥小学底教室被人纵火焚烧了。
在北门场上,因为临近县城,每年有两次小学教师赶场的事情,大家称这种赶场为六腊战争。情形是这样的:在每年的六月和腊月,无数的小学教师--在乡下,想干这种职业的青年,是非常的多--和小学校长集中到北门场上去;那些希望发迹的乡下的青年们坐在茶馆里待雇,小学校长们就威风堂堂地来往着,观察,并挑选着他们底货色。发生着妓女拉客似的事情;发生着争风吃醋,运动,请客的事情。这种热闹的战争,是形成了一种风俗,奇奇怪怪的场面,是非常的可观。这一次,张春田大大地破坏了何寄梅底生意,他们在北门场底茶馆里大吵起来了。因这个冲突,在石桥场,赵天知和周国梁大大地干起来了。
同时,关在石桥场底镇公所里的,用绳子捆在一起的二十个壮丁在突然之间逃跑了。何寄梅一口咬定这是蒋纯祖干的,虽然在这些日子,蒋纯祖病倒在床上,未出校门一步。
那一把凶险的火,是把石桥小学烧去了一半。蒋纯祖吐血、发烧、病着、但奋勇地抢救东西,几乎被烧死。在末尾,他从火焰中跑出来,昏倒在地上了。关于蒋纯祖底病情,关于人类底疾病,详细的叙述,是不可能的;肉体底毁伤,暴露了出来,累积的,无穷的刺激,常常招致了可惊的麻木不仁。无数的脓疮,溃烂、残疾、在人类里面呼号着,人们是习以为常,只要掉头走开,便不再记起了;那些病患者自己,的确的,也并不是永远地痛苦着,从他们底内心,常常到来了一些小小的缓和,时间一久,他们自己也就麻木了。蒋纯祖就是这样地忍受着他底日益严重的病痛的;到了现在,他差不多是毫不挂念它了。别人底挂念,对于他,变成了一种痛苦,所以他就沉默了。在他们里面,大家都有着疾病,孙松鹤咳嗽了整整的一个月,弄得非常的恐怖,因为即将结婚的缘故,就更恐怖,现在每天早晚都和自己恶斗着,跑步,做体操了。赵天知是不时地吐血,但他已经有了经验,自己在医治着。只有张春田是完好的,虽然肚子里面,也有着一些古怪毛病;张春田,是已经到了热血平静的年龄,常常要开怀大笑。--
在这次的火灾之后,赵天知,为了替蒋纯祖复仇的缘故,就用同样的方式把中心小学点着了。但他当场就被捉住了,挨了一顿毒打,被捆进了镇公所。关于蒋纯祖们,传来了凶险的消息,于是他们就在黎明之前,离别了他们底纯洁的爱人们,开始了逃亡。
这些事情,是发生在这年的初春,在这个时期,在国内,是发生了一些严重的事情;那种猛烈的波浪,是激荡到石桥场来了。石桥场是下了决心,要肃清蒋纯祖们了。对于蒋纯祖们啊,在这个斗争和流亡里,他们是始终听取着这个时代底壮烈的呼号,和它底光荣的命令:“前进!”
张春田悲痛而矜持,拒绝逃亡:他要留下来,拯救他底学生。王静贤是没有和大家见面就逃到县城里去了,对于这,蒋纯祖觉得悲伤。蒋纯祖和孙松鹤,跑到万家姊妹底家里去,警告她们应该暂时躲避,从她们拿到了一些钱--她们底积蓄--向荒野逃亡了。
孙松鹤说,他临县的乡下有朋友,他们应该下乡。“那幺,我们去吧!”蒋纯祖热情地想去了,“亲爱的石桥场,纯洁的姊妹,亲爱的克力啊--让我们前进!”张春田,为了拯救他底学生,和他底生平的唯一的知己,托了一些人,并且在镇公所后面的荒地上徘徊了一整夜,有时假装大便,有时钻在草堆里,有时,就迫近了那间房子,把眼睛,嘴巴,耳朵,轮流地贴在壁缝里。
“走开!叫大家都走开!不要紧,我不要紧!”赵天知在壁缝里回答说。
张春田,就从壁缝里,塞进了五十块钱去。第五天,赵天知被放在滑竿上抬到县城里去了。赵天知,从一种单纯的献身的决心--在这个世界上,他底先生和朋友,是那样地爱着他--就非常的安心了。他相信,他底献身--在纵火的时候,他是绝对地可以逃跑的,但他,为了怕连累朋友们,挺身受缚了--是拯救了他底朋友们。在滑竿上,这个猛烈的囚徒,是非常的欢欣,他准备像阿Q那样画一个圆圈,他像阿Q那样耽心会画得不圆。经过山顶上的一家小店的时候,他突然有奇想,请求别人停一停,下来买了一串炮竹。他买了一串炮竹;这是谁也不会想到的。他坐上滑竿,得意地放起炮竹来了。--
但事情也并不怎样可怕,何寄梅们,是有些糊涂的,赵天知,他底狡猾,是足够应付他们。最初,赵天知听说他明天就要被枪毙了,随后又听说他已经被判定无罪了。但不管有罪无罪,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他逃掉了。
他拚命地奔了回来,在一间破庙里,找到了张春田。他们相抱哭泣。张春田仍然不愿逃亡,于是赵天知就陪伴着他。他们每天换一个居所。最后,他们就睡到赵天知家附近的一个被密林遮盖着的,阴湿的岩穴里去。赵天知底母亲每天在黎明时送进炭火和粮食来,这样,他们住了五天,未出岩穴一步。
岩穴里面的奇异的生活,也有可以作乐的地方。他们不停地谈笑:他们,在痛苦的心情里,谈一些猥亵的故事,用来娱乐自己。他们在岩穴里放声大笑。他们看见追寻的人在对面的山坡上走过;在夜里,他们紧张地戒备着野兽。有一些凶厉的鸟雀,在黑夜中啼鸣着;有一只猫头鹰,每次总由远而近,最后停在这个岩穴底顶巅上,发出它底显赫的啼叫。在第四,第五夜,赵天知觉得非常的烦恼,爬出了岩穴,和它做着勇猛的斗争了。它飞回去,又绕了回来,发出絮絮的声音,它底不闭的,激视的,怀疑的眼睛、在黑暗中显得明亮,妖异。这对眼睛,使赵天知激动得差不多要发狂;好几次,赵天知从岩石上滚了下来,落在枯草和荆棘里。--这一段生活,在过去了之后,便在他们心里产生了一种美丽的,紧张的情绪,这只猫头鹰,便成了一位值得怀念的,在他们底凄凉的生活中玩弄着善意的恶剧的友人。
终于,赵天知说服了张春田,他们开始逃亡了。
到了现在,对于这个世界,张春田是整个地失望了;他觉得,并不是失败了,而是失望了,因为,在人生里面,他是还是有着一种他自觉是高贵的执着的。如果有谁明白,他是怎样地爱着那一切纯洁的,新生的东西--蒋纯祖说,怀着它底偏见--谁便能懂得,他底失望,在这一瞬间是怎样的彻底了。在这一瞬间,他是毫不挂念他底胡德芳,和他底儿女们了。他向赵天知说,他希望从此脱离这个社会底一切,他预备上山去当土匪,或者到庙里去做和尚。赵天知当然是完全地赞同他,赵天知悲凉地觉得,好久以来,他便怀着这样的念头了,在人世,是一无可为。
于是他们就向深山中出发了。在他们最初,觉得是看破了一切,他们沿途讲着荒唐的故事,不住地哈哈大笑,是非常快乐的。但这样地毫无目的地走了两天之后,他们就困倦,失望起来,不能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了。
在快乐时,张春田觉得自己简直像那个贾宝玉。但到了踌躇起来的时候,他就觉得去做和尚,或者当土匪,是不可能的。沿途看到的那些寒酸的,破烂而荒凉的庙宇,使他觉得厌恶。他们走进一座庙宇,看见里面一切都倒塌了,蒙着厚的灰尘,而在角落里,睡着一个乞丐。这样,他底那个感伤的,古中国的幻想,就受到了毒辣的嘲笑了。
他走到佛座后面去,随即他苍白地,厌恶地走了出来。“快走!快走!”他叫,一口气奔到门外,而站在冷风里。第三天他们在深山里找到了张春田底一个亲戚。落着雨,这地方是这样的荒凉,他们爬上山顶的时候,已经全身透湿,而且完全疲惫了。这家人家没有一点声音;张春田底亲戚,一个老人,蜷伏在快要熄灭的火旁。这个老人,曾经当过土匪,关于他,有很多的传说,但现在他疲弱,无生机,不想动弹了:差不多整个冬天都这样地坐在火旁。对于张春田底到来,他不觉得奇怪,他不愿和他谈话。而晚餐的时候,由他底媳妇用红苕和糙糠拼凑起来的那一点食物,是使张春田落在强大的痛苦中了。
张春田底对于蛮荒的幻想就是这样地破灭了。他们来到一个小镇上,不知往何处去,住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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