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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十章(第1页)

汪卓伦在他底生活上最有发展的这半年,正是中国和日本的关系暧昧地起伏着,日本强调亲善,全中国弥漫着焦灼的痛苦的,密云不雨的时期。从春季到夏季,报纸上刊载着无数的中日事件,同时不断地暗示出政府底决心和青年们底悲愤的斗争,预示着,在这片土地上,有什幺东西将要到来。

在这半年,汪卓伦底敏锐的心是生活在这种焦灼的痛苦里面。他是第一次生活在这里面,于是就永远生活在这里面了。他自觉地找寻着出路。最令他愤慨的,是在他在里面埋没了多年的海军部里,是充满着无聊的、自私的斗争。这个,如他们所自称的,没有海,也没有军的部里,是充满着衙门底疲惫的、喧嚣的、腐旧的气味。这种气味在中国到处可以嗅到。

在海军部底宫殿式的、辉煌的建筑物底门口,是进出着漂亮的、年轻的官员们,卫兵行着敬礼。公文每日堆积下来,迟迟地分发出去,迁调军舰和调整人事。如众所周知的,海军,新式的战舰、配备、和训练到了中国,是像模特儿进入了中国底艺术学校一样,变成了难以说明的、中国的货色。那些军舰底样式和历史是很可笑的,然而又是庄严的。如大家所感觉到的,海军,和一切到中国来的近代的东西,是沉重的中国底滑稽而严肃的痛苦。

汪卓伦在海军部里蹲了多年,没有升迁,也不想升迁。周围的一切是使他深深的觉得忧郁。他待人很好,有着女性的、深刻的温良,但总要纠缠到各种争吵里去,尤其是关于金钱和人事的争吵。有时他发怒。他觉得他底发怒是正当的,但别人却认为他总在不该发怒的时候发怒。他发怒是因为他底做人的权利受到了侮辱和损害,但按照这个社会底规则,人却应该在抢夺别人的时候发怒。汪卓伦是孤独的--在这个社会里,人们是看到了各种样式的孤独--没有嗜好,厌恶交际。因此长官不注意他,只是时常和他为难。他沿着他底轨道进行着。他结了婚,他底结婚不能说是不幸福的;现在他热情地、严肃地、带着他底可爱的单纯,准备做父亲了。

结婚底幸福启示了他以某种真理。他渴望这个社会证明给他看:他是幸福的。严重的未来是闪耀着但又隐没,引起了热情和焦灼的痛苦。他用他底单纯的,凄惋的态度处理这个痛苦,好像说:“看吧,即使一切全没有了,即使将来是可怕的,我底生命总存在,我总是最理解,最容忍,最温良的。”在以前他觉得社会与他无关,但现在他卷入他底民族底苦难和积极的情热里去了。

在海军部底环境里所过的多年的生活引起了他底某种理想。他厌恶的是这个海军部,他理想的是承得起国民底愿望的,气魄雄大的海军部。他觉得中国假若要成为现代的国家,海军--是高于一切的。这个严肃的偏见是被单纯的青春的热情养育着的。

一月来,他加入了海军部所举办的训练班,赴镇江受训。他底这个行为招致了同事们底猜凝和非难。最初长官阻碍他,其次蒋淑华反对他,但他委婉而固执地表明:他要加入训练班,否则便离开海军部。四个星期后他回来了,健康愉快。发现他并无从这个受训升官的意图,同事们就减少了非难。

但他是有着企图的,虽然说不清企图什幺--这是那种在平静发展的生命里逐渐增强着的渴望。回来后他深深地感到痛苦,发觉这个世界是如此地对待他,发觉他已经再不能安心立命地埋没在公文堆中了。生活是再不能照旧继续下去了,青春,--短促的,迟暮的青春是就要消失了。

于是又到来了忧郁、反动。漂泊者底寂寞的歌不是要好些幺?无希望的孤独不是要比现在的这种处境要好些,要美些幺?

忧郁、坏心情、夫妻间底小小的不调和、财产底烦恼,和这个世界底腐败、没落。但一个偶然的事件把他吸引到广漠的天地中去,他经历了他所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激动,瞥见了荣耀的未来。

四月初,紧接着汪精卫在日内瓦发表了溥仪称帝的原文,向国联“抗议”以后,日本派军事特使来南京。由于奇异的心理,南京官方允诺了日本特使底请求,布置了一个小小的军舰检阅。优秀的、聪明的、知道怎样做才合式的汪精卫陪同着日本特使检阅了宁海舰和其他几只停泊在下关的军舰。--

汪精卫向日本特使表示,这并不是一个军事性质或政治性质的检阅,而是一个“交谊的欣赏”--这个说法奇异、暧昧,但适合于说话者底心里和“女性”的“天才”。虽然是一个友谊的欣赏,或正因为是一个友谊的欣赏,海军部在接到通知后忙碌起来了。海军部最初愤怒,认为这是侮辱;由于不知从哪里来的暗示,大家都觉得这是在“替别人擦靴子”。但同时便展开了紧张的工作,希望让日本人看见漂亮的、愉快的货色,因为汪精卫愿意如此。

汪卓伦讥讽说这是让日本人看看他们底出品在中国并没有被弄脏--大家都知道,宁海舰是日本制造的。汪卓伦阴郁而辛辣地到处反覆着这个讥讽。在这种他觉得可笑的忙碌里,他经历到那种锐利的辛辣的快感。他没有思想,有时阴郁,有时兴奋,到处打听关于这件事的笑话,笑话是非常的多。处在怪诞的地位上的敏感的国民,是惯于把他们底悲愤变成讽刺的。

汪卓伦变成了出色的讽刺家。在兴奋里,他走进别的办公室,用讽刺攻击那些老于世故的、认为一切都是办公事的同事们。他结识了几个同志攻击这些麻木者。而当他回家的时候,在路上,他第一次痛切地想到国民底麻木底可怕。

他想这种麻木是就在他周围,密密地围绕如墙壁,但他平常很少思索它。他记不起他曾否思索它。他在春天的、喧闹的、黄昏的街上静静地走着,想到周围的人们,生活着,发出声音,而不知道生活和声音底意义,并且根本不关心正在威胁着他们底生存的,重大的事件,觉得愤怒。他觉得他是在一个极狭窄、极窒息的地域里行走,看不见任何光明,任何觉醒,看不见浩荡的江流和高耸的山峰,一切都僵冷、虚伪。自私、麻木、灰色,威胁着他底凄凉的生机。

他开始怀疑他自己是否已经麻木。他忽然觉得自己已经麻木。他记起来,对于检阅海军这件事,他完全没有去思想。而他底随便的讽刺是遮盖了事情底严肃的意义。他忽然酸楚起来,觉得这件事情是应该使人痛哭的。

他皱着眉,闭紧嘴唇,大步地在街上走着。

“是的,随随便便地对付一下,骂一下闹一下,就像蒋少祖说的,过上几年就完了!就埋在那里,自私可怜,争权夺利,麻木不仁!哪一个人不曾有过理想?为什幺我今天那样随随便便地兴奋?这个麻木不仁的世界,有什幺事值得兴奋?”他严肃地想。“我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但我总是一个人!我觉得麻木的冷风四面八方地吹着我,吹着我!”他用兵士的姿势在街上走着,感到从彩色的霓虹,从车辆,行人,有麻木的冷风吹出来,这种冷风扫荡了这个国度,吹着他,爱着而又恨着这个国度的汪卓伦--他以兵士的大步行走。“我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但总是一个人,我有权利,也有责任!”他严肃地想,以兵士的大步行走。他忽然盼顾,希望捉住向他袭来的麻木。随即又看着前面大步行走。

“我要跟她说。”进门时他想,叹息了一声。

他温柔地、有力地耸着肩,在门槛上站了一下,眼里有酸湿的光辉,走了进来,桌上摆着晚餐,灯光沉静地照耀着。汪卓伦觉得这个房间,他底家,像一个凄凉的海岛,近处的街市底喧骚与远处的兵营底号声像海洋底凶险的浪涛,他轻轻地走到桌前。

蒋淑华听见声音,疲倦地从后房走了出来。

汪卓伦坐下来,严肃地看了插在窗边的精巧的纸花一眼。“我等了好久好久。”蒋淑华忧愁地说,显然有些不满。“今天我迟了,因为部里发生了一件事。”汪卓伦说,看着妻子,试探她是否有兴趣,是否听出了他底声调底严肃。蒋淑华疲倦地吃着饭:她显然没有兴趣。

“不跟她说吗?不,要说,但是说什幺?”汪卓伦苦恼地想。吃着饭没有说话。

“我又不舒服了。”蒋淑华说。“总是没有味道,倦得很。”她沉思着加上说。

“是的。要早一点休息!”汪卓伦怕自己底话虚伪,诚恳地看着她。

“我写了一封信给少祖,你看好吧?”

“好的,怎样写?--不,等下给我看。”

但蒋淑华露出了不快的、矜持的表情,一定要他即刻就看:显然她认为自己这个行动是有意义的、重大的。信里充满了忧伤。蒋淑华回忆过去,讲到苏州底花,请求蒋少祖不要忘记这些花,并不要忘记她们。这种忧伤的倾诉,这种凄凉的回忆使汪卓伦感到了蒋淑华近来的内心生活。他好久便把她底内心生活认为是当然如此的,疏忽了它。看完以后,他凝视了信上的秀丽的字迹好久。

“怎样?”蒋淑华露出热切的,妒嫉的表情,问。汪卓伦抬头,向她动情地笑了。

但即刻他严肃了。

“怎样?”蒋淑华问。

“很,很好。”汪卓伦说,内心有痛苦。“为什幺我这样疏忽?为什幺她和我分离得这样远?为什幺她不看到这一切的无益,不看到更重大的东西?不过在她,这是非常重要的--怎幺办呢,她为这个而生活?我不应该自私,那幺,什幺是有价值的?我要跟她说。”他想。

“怕少祖那个人未必注意这些的。”他带着含蓄的柔韧的表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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