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逗留那不勒斯的最后一个晚上,我这样漫无目地闲荡,直到黎明方歇。我回家发现玛塞琳满脸泪痕。她对我说,她惊醒后发现我不在,害怕极了。我要她安静,竭力跟她解释我到哪里去了,答应不再离开她。但是到了巴勒莫的第一夜,我守不住了;我走了出去……最早熟的橘子树已经开花,风一吹香气扑鼻。
我们在巴勒莫只住了五天,然后绕了一大圈又回到泰奥米纳,我们两人都想再看一看这地方。我有没有说过,村庄坐落在山岭高处;车站在海边。把我们带到旅馆的车子必须立刻把我带回车站,我要领取我们的箱子。我站在车子里好跟车夫闲聊。他是住在卡塔尼亚的西西里人,小个子,像西奥克里特斯的诗句那么美,像水果那样发亮、飘香、有味道。
“这位太太多美啊!”他看着玛塞琳走远时声音悦耳地说。
“你也很美,年轻人。”我说。因为我俯身对着他,按捺不住,把他一把拉过来,亲了一下。他笑着听之任之。
“法国人个个多情。”他说。
“不,意大利人才是情种呢。”我也笑着回答他……接着几天我找他,但是我总见不着他。
我们离开塔奥米纳去钖拉库萨。我们一步步沿着第一次旅程倒着走,回溯到我们爱情的源头,在第一次旅程中我一周比一周健康,而现在我们往南走,玛塞琳的病情一周比一周恶化。
我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为什么顽固盲目,甘心疯狂,使自己相信,尤其试图使她相信她需要的是更多的阳光,更多的热,提出我在比斯克拉疗养的情景作为理由……空气确是温和了;巴勒莫的海湾气候宜人,玛塞琳在那里很愉快。在那里,可能她会……但是我可以做主去选择我的心愿吗?去确定我的向往吗?
在锡拉库萨,海洋情况和航班不正常,迫使我们等了一个星期。我不陪玛塞琳的时光都是在老码头度过的。喔!锡拉库萨的小港口!酸酒味,烂泥小路,发臭的小店,装卸工、流浪汉、酒气熏人的水手出出入入。我混迹在边缘人物中间,才是有了好伴。当我的整个肉体都在品尝他们的语言时,我有什么必要去听懂呢?情欲的粗野在我眼里只是健康与精力的一种掩饰。我徒然对自己说他们对自己的贫困生活不可能同我一样有兴趣。啊!我多么愿意跟他们一起滚倒在桌子底下,在微弱的晨光中打着寒战醒来。在他们身边,我变本加厉憎恶奢华舒适,我周围的一切,我健康恢复后这种毫无用处的保护,以及防止我们的身体冒险接触生活的种种预防措施。我把他们的生存想象得更远。我也愿意更远地追随他们,深入他们的醉态中……然后突然我又看到了玛塞琳。她此时此刻在做什么?她在受苦,可能在哭泣……我急忙站起身,奔跑;我回到旅馆,旅馆门口好像有张告示:穷人免进。
无论什么情况玛塞琳还是以一贯的态度迎着我,没有一句责备或一句怀疑,竭力微笑。我们单独用餐;我叫这家普通旅馆给她拿来最佳菜肴。用餐时我想:一片面包,一片奶酪,一根茴香够他们吃的,同样也够我吃的。可能在附近什么地方,还有人挨饿,连这样的粗食也吃不到……现在我桌上的东西可以供他们吃喝上三天。我多么愿意破墙让他们进来一起用餐……因为感觉人家挨饿使我忧郁不安。我又去了老港口,把口袋里满把的零钱任意施舍。
人穷则受奴役;为了吃饭,穷人接受一件毫无乐趣的工作,不能快快活活工作是可悲的,我想,于是我给不少人出钱买休息。我说:不想干,就别干了。我梦想让每个人都有这份悠闲,任何创新、罪恶、艺术不可能没有悠闲而欣欣向荣的。
玛塞琳没有误解我的思想,当我从老港口回来,我不向她隐瞒周围人的凄凉境况。——人就是这样。玛塞琳冷眼旁观,知道我努力要去发现什么;当我责备她过于相信她在每个人身上逐步幻想出来的美德时,她对我说:
“您只有指出他们缺点时才会感到满意。我们把目光盯住某人身上那一点时,会把它渲染和夸大,您知道吗?我们说的是什么就会把它变成是什么。”
我多么愿意她说的话没有道理,但是必须私下承认,每个人身上最恶的本能总是真诚的。然而,我说的真诚又是什么呢?
我们终于离开了锡拉库萨。我心头一直萦绕着对南方的回忆和向往。玛塞琳在船上好了一些……我又见到了海的情韵。海面那么平静,船行驶的痕迹留在上面不去。我听见滴水的声音,流水的声音,水手洗甲板声,赤脚走在木板上的啪哒声。我又看到洁白一片的马耳他;驶近突尼斯城……我这人是变多了!
气温很高。天气晴朗。一切光辉灿烂。啊!我愿意我这里说的每句话点点滴滴表达出我丰富的官感……现在我徒然努力使我的故事比我的生平更有条理。很久以来,我设法要跟你们说我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的。啊!让我的精神从难以忍受的逻辑中解脱出来!我感到自己心中除了高尚以外没有其他。
突尼斯城。阳光普照但不强烈。阴影还是很浓。空气像是一种流动的光,人和物都沉浸其中。这块触动感官的土地使人满足,但不平息欲望,一切满足都在刺激欲望。
这块土地缺乏艺术作品。我瞧不起那些不识美、只会人云亦云、亦步亦趋的人。阿拉伯人这点非常可贵:他们生活艺术,歌唱艺术,过一天消费一天艺术;他们不把它固定和珍藏在任何作品中。这是缺乏大艺术家的原因与结果……我总是相信这样的人才是大艺术家,他们敢于把某些自然的东西点化成美的东西,使后来看到的人说:“我以前怎么没明白这竟是这样的美……”
凯鲁万的夜色很美。这个城市我还不认识,我没有带上玛塞琳去。正当回旅馆睡觉时,记起一群阿拉伯人露天躺在一家小咖啡馆提供的席子上。我走去挨着他们睡。回来时带了一身虱子。
海边的湿热空气大大损害玛塞琳的健康,我说服她当务之急是尽快赶到比斯克拉。那时已四月初。
这次旅程走了很久。第一天我们直抵君士坦丁;第二天,玛塞琳很累,我们只到达埃尔唐塔拉。在那里我们到处寻找,到了傍晚找到一片暗影,在黑夜里比月光更加幽美清凉。它像一股永不干涸的山泉,蜿蜒流到我们跟前。从我们坐的斜坡可以看到平原像着了火似的。这一夜玛塞琳没法睡着;出奇的静和细微的声音都使她不安。我怕她有寒热,听到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第二天发现她更苍白了。我们又出发了。
比斯克拉。我要来的就是这里……是的;这里是公园,凳子……我认出那条凳子,我康复初期在上面坐过。我那时看一部什么书?……荷马;后来我没有再翻过。这里是那棵树,我要拍拍树皮。我那时多么虚弱!……咦!那里是孩子……不,我一个也不认识。玛塞琳神色庄重!她跟我一样变了。天气这么好她为什么还咳嗽?那里是旅馆。那里是我们的房间,我们的平台。玛塞琳在想什么?她没有跟我说一个字。她一走进房间,就躺在床上;她累了,说愿意睡一会儿。我走出去了。
我认不出那些孩子了,但是孩子认出了我。听说我到了,他们个个都跑了过来。这是他们吗?真令人丧气!发生什么啦?他们都长大了不少。才过了两年,这怎么可能呢……那几张脸原来充满青春朝气,现在都给疲劳、罪恶、懒惰弄得丑陋不堪。什么样的卑贱工作会那么早摧残了这些美丽的身体?像一种崩溃……我向他们提问题。巴希尔在咖啡馆洗盘子,阿苏尔给养路队砸石头,一天才挣几个苏;哈马塔瞎了一只眼睛。谁会相信呢?萨德规规矩矩了,他帮助哥哥在市场卖面包;他好像变傻了。阿吉卜跟着父亲开了一家肉店;他长胖了;他丑;他有钱;他不愿意跟他的穷伙伴说话……体面的职业却教出多少笨蛋!我会在他们中间发现我在同辈中憎恨的东西吗?布巴克尔呢?他结婚了。他还不到十五岁。可笑。也不尽然;当晚我见到他了。他解释说:他的婚姻只是一个幌子。我相信他是个十足的淫棍。他喝酒,变形了……这就是生命留下的东西吗?这就是生命要他们这样的吗!我来了看到他们都是这样,觉得悲痛难忍。梅纳尔克说得不错:回忆是个不幸的编造。
莫克蒂尔呢?啊!他出狱了。他躲了起来。其他人不再跟他来往。我要见他。他是他们中间最英俊的人;他也会让我失望吗?有人把他找到了,带了来见我。不!这个人没有萎靡不振,甚至在我的记忆中他也没有这样出色。他的力量与美都达到了完美的程度……他认出我笑了一笑。
“你坐牢前做了些什么?”
“没什么啊。”
“你偷东西了?”
他不承认。
“你现在做什么?”
他笑了。
“嗨!莫克蒂尔!你要是没事干,你陪我们去图古尔特吧。”我心血来潮要去图古尔特了。
玛塞琳身体不好;我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当我那天晚上回到旅馆,她一句话不说靠在我身上,眼睛紧闭。她的衣袖宽大,卷起来露出瘦削的手臂。我抚摸她,轻轻摇她摇了很久,就像让孩子睡着。这是爱,还是焦虑,还是寒热使她这样发抖?啊!可能还有时间……我就不会停下来吗?我寻找,我找到了我的价值所在:十足的顽固不化。但是我怎么跟玛塞琳说我们明天动身去图古尔特呢?
现在她睡在隔壁房间。月亮早已升起多时,光洒满平台。这种光有点吓人。叫人无法躲开。我的房间铺的是白色石板,反光尤其明显。光通过洞开的窗户流进来。我认出了房间里的月光以及月光里的门影子。两年前月光更往里照……是的,它现在正是在那里往前移动——这时我放弃睡眠走下床。我把肩膀靠在门框上。我认出棕榈树纹丝不动……那天晚上我读到了哪句话?啊!是的,基督对彼得说的话:“现在自己束上带子,到你愿意去的地方……”我到哪儿去?我要到哪儿去……我没有跟你们说的是最后一次我从那不勒斯到了波塞道尼亚,有一天,一个人……啊!我真会在这些石头遗迹前哭一场!古希腊的美显得单纯、完美、带着微笑——被人遗弃了。艺术离我而去,我感到这点。那么给其他什么东西让位了呢?这已不像以前是一种带着微笑的和谐……我也不再知道我服侍的神秘的神。新上帝啊!赐我见识新的种族,新类型的美。
https://www.cwzww.com https://www.du8.org https://www.shuhuangxs.comabxsw.net dingdianshu.com bxwx9.net
kenshu.tw pashuba.com quanshu.la
tlxsw.cc qudushu.net zaidudu.org
duyidu.org baquge.cc kenshuge.cc
qushumi.com xepzw.com 3dllc.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