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把我的身体说上好久。我会把我的身体说个不休,以致你们立即会觉得我忘了精神部分。我在叙述中有意略而不提;这也是实际情况。我没有力量维持两重生活;精神和其他什么的,我想,当我身体好转时再去思考吧。
我要恢复健康还遥遥无期。怎么一碰就全身出汗,又怎么一碰会全身发冷。我像卢梭说的“气息短促”;有时发低烧;经常一清早就感到疲软无力,于是蜷缩在一张靠椅上,对什么都没有兴趣,只顾到自己,把一切都置于脑后,想方设法让呼吸顺畅。我艰难地、有条有理地、小心翼翼地呼吸着,呼气时总要咽上两次,情绪过于紧张不能完全制止;很久以后还是要非常注意才能避免。
但是最叫我难受的是对任何气温变化都有一种病态的敏感。今天回想起来,我除了病以外还有全身神经性障碍,不然无法解释这一系列我觉得不能归为普通结核病的现象。我一直不是太热就是太冷;冷了立刻夸大其事地加衣服,停止哆嗦以后又出汗,于是再脱衣服,不出汗了又会马上哆嗦。身体某些部分冻僵了,尽管出了汗,碰上去还是冷得像块大理石似的。怎么也没法叫这些部位发热。我对冷出奇地敏感,盥洗时有水滴在脚上,人就会感冒。对热也同样敏感……我保持着这种敏感性,现在还是,但是今天是供我尽情享受了。一切非常强烈的敏感,我相信都可以根据机体的强壮或孱弱,成为欢悦或难受的原因。从前使我深受其害的东西,如今却叫我乐在其中。
我不知道直到那时以前我怎么会关上窗户睡觉的。听了T的劝告,夜里开窗试试。起初是小开,不久开得大大的;不久,这成了一个习惯,一种需要,以致窗子一关我就气闷。后来我感到夜风吹来,月光照在身上,真是心旷神怡……
我急于要摆脱康复初期反反复复的不稳定状态。多亏了坚持不懈的治疗,清新的空气,良好的营养,不久身体有了起色。以前,上下楼害怕气喘,不敢离开平台;终于在一月的最后日子里,我下楼了,大着胆子走进花园。
玛塞琳带了一条围巾陪着我去。那是下午三点钟。风停了下来。这个地方经常刮大风,这次刮了三天叫我很不舒服。空气令人畅快。
公共花园……一条宽阔的走道贯穿中央,上面笼罩两排高大的含羞草科树木,这里称为黑茶藨子树。这些树荫下放着凳子。一条修整过的小河,我要说深度超过宽度,几乎笔直沿着林荫道流去。然后又是几条小渠把河水分流,穿过花园,灌溉花木。渠水浑浊不清,泛黄,这是红黏土或灰黏土的颜色。几乎没有外国人,有几名阿拉伯人,他们在转悠;他们一离开阳光,白色长袍盖上了影子的颜色。
当我走进这块奇怪的阴影时,感到一种异样的寒颤。我用围巾裹上身子;可是没有任何不适;恰恰相反……我们在一条凳子上坐下。玛塞琳没有开口。有几个阿拉伯人经过;接着又来了一群孩子。玛塞琳认识其中好几个,向他们打招呼;他们走近来。她告诉我几个名字;他们提问题,回答,微笑,嘟嘴,逗乐。这一切都叫我有点烦,我又感到不舒适了;我觉得累,身上出汗。但是叫我感到拘束的,我要承认,不是那些孩子,而是她。是的,不管怎么说,是她使我感到拘束。要是我站起身,她就会跟着我;要是我取下围巾,她就会过来拿着;要是我又披上,她会问:“你不冷吗?”还有,跟孩子说话,我不敢在她面前这样做;我看到她有她的被保护人;我身不由己地,但是也是有意地,对其他人感兴趣。回去吧,我对她说;我暗下决心以后单独到花园里来。
第二天,她将近十点钟要出去。我正好候着。小巴希尔早晨很少不来的,拿了我的围巾;我自觉精神抖擞,心情轻松。几乎只有我们两人走在林荫道上。我慢慢走,坐一会儿,又再走。巴希尔跟着,唠唠叨叨,像条狗那么忠诚灵活。我走到水渠旁,有洗衣妇过来洗衣;流水中央放着一块扁平的石头,上面伏着一个小女孩,面孔对着水,手浸在流水里,把小树枝扔下去捞回来。她赤裸的双脚浸过水,还留有湿漉漉的水迹。她那部位的皮肤颜色显得更深。巴希尔走近她,跟她说话;她转过身,向我笑,用阿拉伯语回答巴希尔。这是他的妹妹,他对我说;然后他向我解释母亲就要过来洗衣服了,他的妹妹在等她。她名叫拉德拉,在阿拉伯语是“绿色”的意思。他说话时声音清晰动人,天真无邪,尤使我听了深有感触。
“她要求你给她两个苏。”他加了一句。
我给了她十个苏,准备离开,这时他的洗衣妇母亲来了。这是个可敬的女人,身体结实,大额头上有刺青,头顶一篮子衣服,好像头顶供礼的古希腊妇女,还像她们一样只披了一块深蓝色大布,在腰间束起,又直落到脚背上。她一看到巴希尔,就厉声呼唤。他粗鲁地回答;女孩插了进来,他们三人展开了一场异常激烈的争论。终于巴希尔像输了理,要我明白这天早晨他母亲需要他;他愁眉苦脸地把围巾还我。我只得独自又走了起来。
我还没有走出二十步,发觉围巾披在肩上不堪重负;我全身出汗,看到第一只凳子就坐了下来。我希望有个孩子突然过来帮我卸下这副重担。立即出现的是个十四岁的大孩子,黑得像个苏丹人,一点不胆怯,自告奋勇。他叫阿苏尔。他要不是独眼,我就会觉得他是个美少年。他喜欢闲聊,告诉我这条河是从哪儿流过来的,流到公园以后就钻入了绿洲,横贯而过。我听着他说,忘了疲劳。尽管我觉得巴希尔也很有趣,现在对他太熟悉了,很高兴换个人聊聊。我甚至暗忖哪一天单独到公园里来,坐在一条凳子上等待巧遇的机缘……
又停留了好一会儿后,我带着阿苏尔到了自家门口。我想请他上楼,但是不敢,不知道玛塞琳怎么想。
我见到她在餐厅,正在一个幼孩身边忙着,他面黄肌瘦,弱不禁风的样子,首先引起我厌恶多于怜悯。玛塞琳怯生生地对我说:
“可怜的孩子病了。”
“不会是传染病吧?他怎么啦?”
“我还没有弄清楚。他全身都不舒服。他法语说得很差;明天巴希尔来,给他当翻译……我给他喝点茶……”
然后因为我站在那里一声不出,她像赔不是似的加了一句:
“我认识他很长时间了,还一直不敢叫他来;我怕累着你,或者可能惹得你不高兴。”
“为什么?”我喊,“你要是高兴,把你认识的孩子都带到这里来吧!”我想到我完全可以叫阿苏尔上屋里来的,没有这样做有点气恼。
我这时瞧着妻子,她充满母爱和温情。她亲切的态度令人感动,那个小孩子不久心里暖洋洋地走了。我谈到自己的散步,婉转地要玛塞琳明白我为什么宁愿一个人出去。
平时半夜里,我还是会惊醒的,不是全身冰冷就是遍体湿透了汗。那一夜过得很好,几乎没有醒过。第二天早晨一过九点钟我就准备出门。天气晴朗;我觉得精神十足,一点不虚弱,开心,或者说兴致很高。空气宁静温和,我还是带了围巾,作为过会儿跟拿着的人闲谈的借口。我说过公园跟我们的平台是挨着的,所以一下子就走到了。我挺高兴走进树荫里。空气明净。黑茶藨子树先开花后长叶子,现已散发香味——此外从四面八方袭来不知什么淡淡的气息,仿佛通过感官渗入内心,叫我兴奋不已。呼吸更顺畅了,步履更轻盈了,但遇上第一条凳子还是坐了下来,乐陶陶,昏昏然的感觉更多于疲劳。我瞧。影子在移动,很轻;它不落在地面上,好像仅仅沾着一点儿。啊,阳光!我听。我听到什么?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都听到;每个声音都有趣。我记得有一棵小树,从远处看来树皮质地很怪,我就站起身过去拍一拍。我触摸它就像人家在爱抚,我感到一阵欣喜。我记得……总之这天早晨我要重生了吗?
我已经忘了我是孤独一人,什么也不等待,忘记了时间。直到那天以前,我觉得由于思考太多而很少感受,以致最后认识到这点很惊奇:我的感觉变得跟一种思想一样强。
我说:我感觉到了——因为从幼年往事的深处亮起了千百团火光,这是千百个迷失的感觉。我重新意识到感官的存在,又让我产生一种不安的再认识。是的,我的感官从此苏醒了,又找回了整个一段历史,又组成了一个过去。它们活着!它们活着!从来没有停止过活着,贯穿我的学习岁月,保持着一种潜伏迂回的生命力。
那天我没有遇见谁,很自在;我从口袋里掏出一部袖珍本荷马诗集,离开马赛以后还没有翻过;我读了《奥德赛》的三行诗,记熟,然后对音律有了足够的了解,悠然自得,合上书,身子一直颤抖,没想到人会那么有活力,精神上充满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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