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镇的旅行一结束,标志着劳拉童年的结束。开学了,劳拉从备受保护的家庭来到需要用暴力争夺一席之地的学校。
学校在离雀起乡一英里半的地方。只有十二个学生住在学校附近,其他三十多个学生都住在雀起乡。学校所在的村子还有教堂和庄园,地位比雀起乡重要了不少。上学路上,雀起乡的孩子们分成一队队,要是有人想单独走,或者两三个人形成一个小团体,都被当作怪人。
多数孩子离开家的时候都是干净整洁的,衣服有些太大,有的布满补丁。“补了又补总比破个洞强”是妈妈的格言。女孩们穿着各色的罩衫,头发盘起或者编起来。劳拉上学第一天把“爱丽丝梦游仙境”的梳子别在脑后,带了顶扁帽。这样的打扮受到同学的嘲笑,她晚上回家求妈妈给她戴“真正的帽子”,编个马尾巴。
劳拉的同学们从四岁到十一岁之间,身体壮实,一路上推推搡搡,上蹿下跳,在田里摘萝卜和黑莓,把羊撵得到处跑。
路上的土堆是孩子们眼里的城堡,第一个跳上去的孩子会对着其他孩子喊:“我是城堡的国王,你们这些野孩子快让开!”“国王”会对妄图踏上“城堡”的孩子又打又踢。“你是个骗子!”“你才是!”“你才不敢呢!”“谁说我不敢了?”的喊声不绝于耳。那个时候没有电视,也没有儿童广播。义务教育刚刚推行,这些孩子都还没退野性。
有时候大孩子边说话边走路,小孩子就在一边听。他们讨论一条有大腿那么粗的蛇,牧羊人早上去羊圈的时候在路上看见的。有点常识的人知道蛇不会在清早出现,这能说明那不是一条英国蛇。但是牧羊人大卫是个清醒的中年人,不像是在撒谎。他肯定是见到什么了。有时孩子们讨论下次考试,考试的压力是他们安静下来的原因。有人说某个邻居怎么和工头回嘴。还有人说谁家的妈妈又要生个孩子。他们说起孩子像个大人似的“要这么多孩子却养不起有什么意思?等我结婚了,只要一个孩子,或者两个,万一一个死了还有一个。”
村里有人去世后,孩子们开始讨论死亡的征兆:一只毒蜘蛛,突然停走的钟表,从墙上坠下的画,鸟的翅膀敲打着窗户。对尸体的处理让孩子们激动不已。他们知道该怎么给死人合上下巴,在胸前摆上一盘盐,用硬币合上眼睑。这些自然联系到鬼故事,小孩子很快停止了说话,互相抓着胳膊壮胆。
这些孩子不是本性残酷,他们只是些强壮勇敢的孩子,缺乏想象力,过剩的精力需要发泄。于是他们之间会互相欺负戏弄。
有一回孩子们在上学路上遇见一位老人,他缓慢地行走,脑袋几乎挨到了拐杖头。他是个陌生人,所以孩子们放肆地嘲弄他,不用担心家长和老师会知道。
孩子们在背后催他快走,喊着:“老驼背!老驼背!”开始老人假装把捉弄当成一个玩笑,很快,他厌倦了这么快的步子,停下了。他朝孩子们挥了挥拐棍,骂了出声。孩子们笑着四散。
在劳拉眼里,这是一个灰暗的冬日下午。这孤独的身影有种凄凉感。他也年轻强壮过,那时候没有人敢嘲笑他。孩子们会躲开身材健康的流浪汉。没有人在乎又穷又弱的人。八岁的劳拉在思考,如果人生都这样结尾,还有什么意义。她在剩下的路途中编出了一个故事:这位老人曾是个年轻的银行家,他的银行倒闭后妻子死于天花,独子葬身大海。
上学的第一年,劳拉和其他两个孩子因为相貌、声音、家长或者衣服的原因被大孩子欺负。这些嘲弄是因为她们与其他孩子有所不同。
当时村里的女孩还穿着长罩衫,村外却流行起了短罩衫。不知道是有幸还是不幸,劳拉穿了镇上表姐的旧衣服,提早穿上了短罩衫。她早上骄傲地穿上及膝的白底红点的罩衫,妈妈还给她配上了红色的蝴蝶结。她的自信被各种嘲笑打击得一点不剩。一个平时友善的女孩甚至不明白为什么像劳拉妈妈这样的好人会给女儿穿这样的衣服。
劳拉晚上可怜兮兮地回到家,她被人推到土里,哭得满脸都是泪痕。妈妈同情女儿,告诉她“棍子和石头能打断骨头,但是骂人不能解决问题”。妈妈把罩衫改长。这件事算告一段落。
有个叫艾塞尔?帕克的女孩让劳拉的生活悲惨不已。艾塞尔假装和劳拉交朋友,每天早上约劳拉一起上学。“艾塞尔真好啊!”劳拉的妈妈说。两个女孩一旦走出妈妈的视野,艾塞尔开始暴露本性,比如说她穿了红色法兰绒的衬裙,逼她走过满是刺的篱笆,扯她的头发,或者以“试力气”为名掐她的胳膊。
艾塞尔十岁的时候比十四岁的女孩都高壮。她父亲骄傲地说:“我们家小艾壮得像只牛犊。”她金发圆脸,绿色的眼睛,身形像颗醋栗。她冬天穿一件大红的披风,是几年前的款式。
艾塞尔喜欢让劳拉盯着自己的眼睛,“看看谁坚持的时间长”。劳拉盯着那坚毅的绿眼睛,不久就坚持不下去了。作为惩罚,艾塞尔掐了劳拉一下。
随着年龄的增长艾塞尔不再那么暴力,但她还会用游戏的方式控制劳拉。她是个早熟的孩子。后来劳拉的妈妈不太喜欢艾塞尔,告诫劳拉离她远点,“但是不要冒犯到她,在这样的地方你谁也冒犯不起”。后来艾塞尔去宅子里做工,劳拉离家后以为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十五年后,劳拉住在伯恩茅斯,一个下午在西崖散步。迎面走来一个穿着时髦衣服的高大女人,胳膊下搂着一条宠物狗,手里拿着一叠手艺人的书。这是艾塞尔,那时候做到了厨房管家。她出门去付账顺便遛狗。
艾塞尔见到劳拉很高兴,“见到老朋友和玩伴真是开心”。她们在一起嬉戏的时光多么欢乐!哪有什么比得上童年的时光和老朋友。劳拉也是这么想的吧。
艾塞尔激动地忘记了以前欺负劳拉的事情。受到感染的劳拉几乎也忘了不愉快的往事,打算请艾塞尔喝茶。突然小狗开始不耐烦,艾塞尔捏了一下狗脖子,可怜的狗的眼睛都突出来了。这唤起了劳拉的回忆,其实漂亮衣着和优雅举止下的艾塞尔一点没变。这是劳拉最后一次见到她。后来听说她嫁给了一个管家,两人开了个小旅店。希望顾客都足够坚强,否则在那恶狠狠的醋栗眼的直视下,顾客不敢提任何要求。
好在不是所有女孩都像艾塞尔那样,多数女孩是友善的。劳拉很快发现自己的特殊任务是倾听其他女孩的心事。“你真是个安静的小姑娘,我知道你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她们说。倾诉结束后,女孩对劳拉说:“咱们的聊天真有意思。”其实劳拉在所谓的“谈话”中只说了“是”和“不是”,偶尔发出表示同情的声音。
有心上人的女孩们能围绕这个话题聊上好几个小时。劳拉觉得阿尔菲好看吗?他很强壮,他的父亲说阿尔菲能提起一袋土豆,她的妈妈说阿尔菲吃的东西是其他兄弟们的两倍。他心情好的时候是很迷人的。只有周六的时候阿尔菲让迷恋他的小女孩帮他拿弹弓,自己爬下树。“劳拉你看那些铁铺边上的大树!除了阿尔菲谁都爬不上去。”有意思的是,这种迷恋故事的男主人公却不知情。一个女孩挑个男孩做心上人,说他的好话,梦里也想着他,把属于男孩的小物件当宝贝。男孩只是在见面的时候说句“你好”。
有时候很难选择心上人,要用上有九片叶子的白蜡树叶来占卜。女孩把树叶放在胸前唱着:
这是九叶的白蜡树,
摘下贴在胸口上,
见到的第一个就是心上人,
要是已婚就重来,
要是单身别放过。
一般女孩都能得到满意的答案。
有关和其他女孩纠纷的心事更多。内容多为“她说”,“我说”以及“我们好久没说话了”。每个人都有想说的话,比如周日的晚饭吃什么,那件打算复活节周日穿的新罩衫。劳拉会在衣服的话题上插上几句,因为她喜欢想象衣服。她最想要的衣服是浅蓝色的丝绸罩衫,周围镶着白色花边。她总是想象自己穿着这件衣服从火车上走下来。因为她有个婶婶从火车上下来的样子让劳拉印象深刻。
轻快或无聊的心事让劳拉可以接受,有些事情让她背上了心理包袱。波莉是村里唯一一个继母带大的孩子。她的继母是村民眼中的模范,自己没有孩子,也没有殴打饿着波莉。劳拉记得波莉妈妈去世那天的情景。波莉比劳拉大几岁却记不得了。劳拉记得一个雾气氤氲的早晨,公鸡的鸣声让人心生寒意。妈妈站在劳拉身边说:“公鸡打鸣的那家女孩子今早没了妈妈。”
波莉不漂亮,胖又苍白,浅色头发,行动笨拙。她气息沉重,和说话的人挨得很近。劳拉讨厌自己没有那么喜欢波莉。波莉的继母在家里是个暴君,她的唠叨让孩子难过不已。每天波莉都会和劳拉说自己在家受到的待遇。劳拉安慰地说“我懂”。波莉反驳:“你不懂。只有每天要忍受她的人才懂我的感受。”劳拉听到这话难过极了。有一天,妈妈发现劳拉在哭,在反复劝说之下,劳拉说:“波莉不开心。”
妈妈冷淡地说:“波莉不开心?我不觉得。没有人能够一直开心。你为此伤心也不能改变别人的生活。女儿,你要学会不让别人的负担压垮你。尽你的全力去帮助别人,但是别人的麻烦需要他们自己去解决。每人都有不顺心的时候,我们为改变不了的事情伤心是没有用的。擦干眼睛,进来喝茶,下次别让我再看到你哭了。”劳拉觉得妈妈冷酷无情,继续为波莉难过。直到有一天,她突然意识到,波莉只有和自己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不开心。和其他女孩们嬉戏的时候,波莉无忧无虑。劳拉决定不要经常和波莉单独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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