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又说回来。干我们这一行,到底积德的多,造孽的少,不比刑官狱吏,造孽容易积德难。』
『这又是为什么呢?』胡雪岩很感兴味地问。
『 此无他,到底自己可以作主?譬如象雪公这样的东家,自然不许我们造孽,即使所遇非人,我们只要自己把握得定,东家也不能强人所难。狱里就不同了,真正是晴无天日!』
『怎么呢?』
『一句话,非钱不行,没有钱,那地方比猪圈都不如,有钱的,跟自己家里一样,不但起居饮食舒服,甚至妻妾要以进去伴宿。』
『我也听说过。』王有龄问道,『真有这样的事?』
『当然有!我说个故事为诸公下酒,就出在我们浙江,那是道光年间的事┅┅』
据说,道光年培有个富家子弟,犯了命案,情节甚重。由县、府、道,一直到省里,都维持『斩立决』的罪名,只待刑部公文下来,便要处决。这个富家子弟是三世单传,所以他家上下打点,只想救出一条命来。无奈情真罪实,遇着的又都是清官,以致钱虽花得不少,毫无作用,只都便宜了中间经手的人。
那富家翁眼睁睁看着要绝后,百万家财,身后将为五服以外的族人所瓜分,无论如何于心不甘。于是经人指点,备了一份重礼去请教一个以善于出奇计,外号『鬼见愁』的刑名师爷,不得已而求于次,只想他的在狱中的儿子,能够留下一点骨血,哪怕是个女孩子也好,问那刑名师爷,可有办法?
办法是有,但不能包养儿子,因为这是任何人所无能为力的。但就照『鬼见愁』的办法,已能令人满意。他答应可以让那富家子,多活三个月,在这三个月中,以重金觅得数名且男的健妇,送到狱中为富家子荐寝。当然,狱中是早已打点好的出入无阻,每天黎明有人在监狱后门迎接,接着健妇送到家供养。事先已讲明白,要在他家住几个月,若无喜信,送一笔钱放回,有了喜信就一直住下去,直到分娩为止,那时或去或留,另有协议。
这样过了十几天,刑部的复文到了,是『钉封文书』,一望便知是核准了『斩立决』。
『慢来,慢来!』胡雪岩打断秦寿门的话问道∶『不是说可以活三个月?
何以前后一个月不到?『
『少安毋躁,』秦寿门笑道,『当然另有道理,不然何以鬼见了都愁?』
他接着又讲┅┅
既称『斩立决』,等『钉封文书』一到,就得『出红差』,知县升堂,传齐三班六房和刽子手,把犯人从监狱里提了出来,当堂开拆文书。打开来一看,知县愣住了,封套上的姓名不错,里面的文书,完全不对,姓名不对,案情不对,地方也不对,应该发到贵州的,发到浙江来了。
没有核准斩立决的文书,如何可以杀人?犯人依旧送回监狱,文书退了回去。杭州到京师,再慢也不过二十天,但是要等贵州把那弄错了的文书送回刑部,『云贵半爿天』,一来一往就三个月都不止,便宜了贵州的那犯人,平白多活了几个月。
『这不用说,当然是在部里做了手脚?』王有龄问。
『是的。』秦寿门答道,『运动了一个刑部主事。这算是疏忽,罚俸三个月,不过几十两银子,但就这样一举手之劳的「疏忽」,非一千银子不办。』
『这是好事!为人延嗣,绝大阴功,还有一千两银子进帐。』胡雪岩笑道∶『何乐不为?』
『其奈坏法何?』秦寿门说,『倘或查封、抄家的文书,也是这么横生枝节,国库的损失,谁来认赔?』
『若有其事,也算疏忽?』
『此是何等大事,不容疏忽也不会疏忽。国法不外乎人情,所以听讼执法,只从人情上去揣摩,疑窦立见。譬如说某人向来精细,而某事忽然疏忽,此一疏忽又有大出入,其事便可疑了。又譬如「例案」,向来如此办理,而主管其事的忽然说,这么办是冤枉的,驳了下来,甚至已定谳的案子,把它翻案。试问,这一案冤枉,以前同样的案子就不冤枉?何以不翻?只从这上面去细想一想,其中出了什么鬼?不言可知。』
听这番话,足见得秦寿门是个极明白事理的人。王有龄当然觉得欣慰。
但刑名一道对县官的前程,关系太大,老百姓对父母官的信服与否,首先也就是从刑名上看。只要年成好,地方富庶,钱粮的浮收及各种摊派,稍微过分些,都还能容忍,若是审理官司,有理的一方受屈,无理的一方赢了,即或是无心之失,也会招致老百生极大的不满,说起来必是『贪赃枉法』。所以王有龄对秦寿门看得比杨用之重,事先跟胡雪岩说好了的,自己不便频频质疑,要他借闲谈多发问,借以考一考秦寿门的本事,此时便又递了个眼色过去。
于是胡雪岩装得似懂非懂的样子,用好奇而仰慕的语气问道,『都说刑名老夫子一支笔厉害,一个字的出入,就是一家人的祸福,又说「天下文章在幕府」,我问过人,也就不出个所以然。今天遇见秦老夫子,一定可以教一教我了!』
又捧刑名师爷又捧他本人,这顶双料的高帽子,秦寿门戴得很舒服,致且酒到半酣,谈兴正好,便矜持地笑道∶『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何术?「所谓」天下文章,出于幕府「,言其实用而已,至于一个字的出入,关乎一家人祸福,这话倒也不假。不过,舞文弄墨,我辈大忌。总之,无事不可生事,有事不可怕事。』
在座的人连连点头,吴委员肚千里有些墨水,尤其觉得『舞文弄墨,我辈大忌』八个字,近乎见道之言,因而说道。『我也要请教!』
『先说无事不可生事┅┅』
秦寿门讲了个故事作例证∶曾有一省的巡抚与藩司不和,巡抚必欲去之而后快,苦于那藩司既清廉又能干,找不着他的错处。后来找到一个机会,文庙丁祭,那藩司正好重伤风,行札的时候,咳个不停,巡抚抓住他这个错,跟幕友商量,那幕友顺从东家的意思,舞文弄墨,大张旗鼓,奏劾那藩司失仪不敬。
凡有弹劾,朝廷通常总要查了再说,情节重大则由京里特派钦差,驰驿查办。类此事件,往往交『将军』或者『学政』查报。那一省没有驻防的将军,但学政是每一省都有的,这位学政文庙丁祭也在场,知道藩司的失仪,情非得已。就算真的失仪,至多事后教训一顿,又何至于毛举细故,专折参劾?
由于这一份不满的心情,那学政不但要帮藩司的忙,还要给巡抚吃点苦头。但是他不便公然指摘巡抚,让朝延疑心他有意袒护藩司,所以措词甚难。
这位学政未曾中举成进士以前,原学过刑名,想了半天,从巡抚原奏的
『亲见』二字中,欣然有悟,随即提笔复奏,他说他丁祭那天,虽也在场,但无法复查这一案,因为他『位列前班,理无后顾』,不知道藩司失仪了没有?
就这轻描淡写八个字,军机大臣一看便知道,是巡抚有意找藩司的麻烦,因为行礼时巡抚也是跪在藩司前面,如何知道后面的藩司失仪?照此说来,是巡抚抚失仪往后面看了,才发现藩司失仪。结果两个人都有处分。
原被告各打五十板,自然是原告失面子,被告虽受罚,心里是痛快的。
『这真是「世不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吴委员说,『坏在那巡抚的幕友不能痛切规劝。』
『这话说中的症结所在。』秦寿门向王有龄看了一眼,『我辈既蒙东家不弃,处事自有必不可摇的宗旨,一时依从,留下后患,自误误人,千万不可。只是忠言往往逆耳,难碍有几位东家没有脾气。』
『老大子请放心!』王有龄急忙表明态度,『我奉托了老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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