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
一担草丢在地上,他须发倒竖,扭头就跑。“有鬼呵——”
乡下闹鬼的事很多。供上豆腐、雄鸡、糍粑,请法师来偷偷念一通咒语,就算驱鬼辟邪了。熊知仁瞒着黄秘书,请寨子里的四伯爷做了一场法事,又睡了一天一晚,出了身透汗,自觉是好些了。收收鼻孔,至少是不再有香气。
这一段时间,公社干部陆续入住空楼,食堂里越来越忙。不过知知不用去砍柴,也不用买柴。村村寨寨都在闹革命,打烂了很多泥木菩萨,清剿了很多报刊图书,物理化学小说散文什么的,乱七八糟堆在灶口,都可以当柴烧,用来煮人食也熬猪食。知知有点怕菩萨,不知烧菩萨会不会遭到报应,但想到自己只是奉令行事,干部要他下毒手,神灵未必怪罪到他的头上吧?劈着烧着,他胆子越来越大,甚至还有点兴高采烈,一刀劈下菩萨的大耳朵,又一刀剁掉菩萨的肥脚板,对各路神仙大开杀戒。
他在废纸堆中发现一张大纸,不知是什么纸,反正纸面很光滑,很坚硬,指头一弹便有嘣嘣脆响。他凑上前一瞅,发现是张大照片,上面有一个女人,似有几分眼熟。他突然想到,这不是小杨子,老杨家的二姑娘么?以前他也听说过小杨子的故事,只是他想象中的大小姐,嘴巴没这般宽大,头发没这般卷曲。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鼻血(4)
美人,美人呵。可惜,好端端的照片已经撕破,截掉了大小姐的一只胳膊。他在纸堆中翻来找去,好容易找到那条断臂。
他想了想,把照片带回自己的住房,贴在米桶上方的墙上。那里已经贴了两张治虫防虫的宣传图,现在再加一个女人,屋里显得更加明亮。他眨眨眼,觉得照片上的人也冲着他眨眨眼。他转过身去,觉得照片上的人也乘机东张西望,只是你再看到她的时候,她也迅速恢复原样,直愣愣地盯着你。这妖精,看人怎么看得这样深呢?看得这样呆呢?无论你躲在哪个角落,不论你在干什么,她都死死地盯住你,像有什么话要说。怪了,她对知知有什么可说?他虽说是她的同乡,但从不认识她,成天只知道劈柴、烧火、刷锅、挑水,那两个大水桶,压得他腿杆子上青筋直暴,一球球地扭成了结。伙房里还老是丢失东西,昨天留给公社书记的一碗豆腐,不知被谁偷去吃了,害得他被书记臭骂了一通。
他发现杨家小姐眼里有亮晶晶的东西,吓了一跳,忙取下镜片擦了擦,戴上鼻梁再去瞅,发现那双漂亮眼睛里又没有什么了。
但他坚信,杨家小姐刚才的的确确哭了,这是绝对不会错的。
想到这里,他慌慌出门在伙房、厕所、菜地乱窜了一阵,反身来到照片前,声音直哆嗦:“你哭什么?”
杨家小姐依然一动不动。
“你到底是人还是鬼?”
对方仍然沉默。他现在似乎看得更清楚,那眼里确实有泪光。想必是痛?是有病?是有什么伤心事吧?知知把她的脸蛋摸了摸,找来几颗饭粒,把照片的另一块粘接上去,把胳膊还给了女人。借着窗外一抹霞光看去,杨家小姐脸上似乎泛起一抹红润,嘴角也有一丝感激的微笑。
天色渐晚,窗纸被风吹得叭叭响。知知怕杨家小姐受寒,便在照片上方钉两口竹钉,挂上一件棉衣,这样可给照片增加一些温暖。到后半夜,他索性把照片从墙上揭下来,压到了自己的枕头之下。
这以后,旁人都觉得这个眯子有些异样。他干活特别卖力,还特别高兴,挑着一大担水上路,有时还扯开鸭公嗓,把不成调的山歌吼上两三句。他开始变得勤于洗衣、洗澡、洗手,手背上那张黑膜不知何时已经揭走,衣上的补丁也整整齐齐。到他房里去看看,床下不再有那些乱糟糟的草须了,置放着大小腌坛的屋角也不再有蛛网。他的桌上甚至还出现过鲜花,出现过肥皂盒和小圆镜。“熊大相公也摩登了,恐怕也想收亲呵?哈哈哈!”黄秘书觉得这件事很可笑。
知知似乎没听见,仍然捉针捉线地补衣,*的背脊弯曲如弓,脊骨一节节清楚地挺突可见。
黄秘书常到伙房里来转游,有时要炖牛肉,有时要煮面条,有时要取点酱油。他来一次,油罐里的猪油或茶油就要浅去一截。知知很讨厌这只油老鼠,找公社会计和公社书记嘀咕过两次,黄秘书就对他脸色很不好看。这一天,趁知知不在房里,黄秘书大概是来找厨柜钥匙,在桌上床上翻了一阵,竟翻出了草席下的大照片。嘿,这不是那只大破鞋么?不是那个美国女特务么?
黄秘书当时就大叫起来。
正巧碰上春耕在即,公社照例要召开大会,以阶级斗争促进农业生产。一批地主富农被押到台上低头认罪,知知也被挂上了木牌,与地主富农为伍了。小杨子照片成了他抗拒革命思想堕落的铁证,被涂上红叉,倒贴在木牌上。。 最好的txt下载网
鼻血(5)
“熊知仁,你那天蒸饭不记得放水,蒸出几十斤锅巴没法吃,是不是贼养的故意浪费人民的粮食?”
“熊知仁,你炒的白菜里有蛆,把我们革命干部当猪婆喂呵?”
“你三天两头就剃头洗澡,一个癞蛤蟆还想当相公,是不是忘了本?”
“你房里没有毛主席的像,只有女特务的像,什么意思?”
“你还流氓,把那妖精片子藏在被窝里!”
……
干部们展开了揭发批判,没顾得上几个小后生躲在人群里哧哧暗笑,还有一些女人很不自在地你揪我一把,我捶你一拳。
知知钩着脑袋一直没吭声。忽然,一注红血从他鼻孔里流了出来,叭嗒叭嗒,一滴滴落在地上。他用手抓了一把,手掌顷刻间就血淋淋了。用袖子揩了一把,整个袖口也立刻血糊糊了。有位干部愣了一下,端来半碗冷水,往他脑门和后颈拍了几把,但他的鼻血还是一股股往外涌,染红了胸襟,染红了鞋袜。干部推他下台去,他硬着颈根不肯走,一摆头,鼻孔里一个血泡爆炸,在身旁一位老地主的脸上溅下几颗血星。他的血开始很浓,是黑红色,流着流着变淡,掺了水一样,成了浅红色。不知是谁递来一团棉花,塞住他的鼻孔,但红血很快浸透棉花,继续向外奔涌,弄得批斗台上的桌子、板凳、茶杯、话筒、标语牌全都血迹斑斑。随着会场秩序的混乱,他的鼻血越流越快,简直是向外喷射。一条老狗从他胁下蹿过去,不小心被喷出一个红艳艳的狗头,汪地惨叫一声,向台下蹿去。一只白母鸡也被喷成了红母鸡,扑打着翅膀飞到树上,于是树叶也被染红了大片。地上的血水集厚了,涨高了,开始蠕动,裹着沙粒和落叶向低处扭摆而去。不知被谁踩了一脚,立刻又带出几个血脚印,让人不能不想到杀人现场。
知知自己也被这景象惊呆了,吓慌了,开始捂着鼻子哇哇大叫地乱跑,血雨就随着他四处飞洒,满地狂溅,简直是一台指向哪里就红到哪里的高压喷漆枪——在场人谁都不敢相信,这个瘦精精的孤儿,竟有那么多血来染红马坪寨。
多年以后,据说杨家二小姐平了反,仍然是著名演员和革命艺术家,还上了电视和画报。那天乡政府周会计脸上像抹了一层油光,夹一册画报从县里开会回来,干部们都尾随而去争相观看。熊知仁搓搓手,想起了什么,也跟了上去。周会计正眉开眼笑,回头看见他便挥挥手:“开干部会,你来干什么?去去去!”
知知怏怏地回到家里继续磨豆腐,看白色的豆汁一汪汪流下来,不觉发了呆。
此时他已经早离开了政府机关的食堂,回到寨子里,开了个路边小饭店。饭店生意还不错,尤其是馒头卖得好,猪血豆腐更有名气。知知不记仇,当年的公社干部来了,他给老熟人的碗里多抓点葱花姜末,汤勺子往鼎锅里舀猪血豆腐,也总是搅得深一些。听说乡政府要黄秘书退休回乡,退休费却只有每月两百元,他还推了推那架断了腿的眼镜,肃然正色地说:“只两百块钱就打发了?这样对待老同志,不平民愤的!”
有一天,从乡政府方向来了两个“开边人”,说的京腔不容易听懂。一位老妇人身着无袖旗袍,有细嫩白净的脸皮,但下眼皮松弛垂落,叠出了肥厚的两个眼袋。大概腿不灵便了,她坐在轮椅上,但还是描眉画眼,香气扑扑,抹了淡淡的口红,戴一圈金光闪闪的项链,显得很有些身份。推着轮椅的另一位女人约摸五十来岁,挎一个小皮包,对老妇一口一声“阿姨”。
鼻血(6)
两人看了杨家老屋,看了水电站和学校,回头把知知的小饭店也很有兴趣地打量。老妇人似乎是在说,她小时候最爱吃这种猪血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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