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兰古瓦本人基本上正是这样的混合体,既优柔寡断,又思想复杂,对付各种极端得心应手,总是悬挂在人性各种倾向之间,使各种倾向相互中和。他经常乐意把自己比做穆罕默德的陵墓,被两个磁石向相反的方向紧紧吸引住,永远犹豫于高低之间,苍穹和地面之间,下坠和上升之间,天顶和天底之间。
格兰古瓦要是活在我们今天,他会不偏不倚站在古典派和浪漫派的正中间!
然而他没有原始人那样健壮体格,可以活上三百岁,这可真是遗憾!他的去世,时至今日,更使人感到是一个空白。
不过,要这样在街上跟踪行人(尤其跟踪行路的女子),这正是格兰古瓦乐意干的事儿,既然不知何处投宿,那没有比这更好的安排了。
于是他沉思默想走在那个少女的后面。她看见市民们纷纷回家去,看见这节日里唯独应该通宵营业的小酒店也纷纷打烊,便加快步伐,赶着漂亮的小山羊小跑起来。
“反正她总得住在某个地方吧;而吉卜赛女人一向心肠好——谁知道呢?……”他差不多这么揣磨着。
在这种欲言又止的省略中,他内心当然盘算着某种相当文雅却又难以启口的主意。
他走过最后一些正在关门的市民家门前,不时听到他们交谈的片言只语,打断了他美妙盘算的思路。
忽而是两个老头在攀谈。
“蒂博·费尼克勒大爷,天冷了,知道吗?”
(格兰古瓦从入冬就早已知道了。)
“是的——知道,博尼法斯·迪佐姆大爷!今年冬天会不会又像三年前,就是八○年那样,每捆木柴卖到八个索尔?”
“唔!那算不了什么,蒂博大爷,要是比起一四○七年冬天,那一年,从入冬前的圣马丁节①一直到圣烛节都冰封地冻呀!那么冷凛,吏部的书记官坐在大厅里,每写三个字,鹅毛笔就要冻一次!审讯记录都写不下去了!”
稍远处,是两个街坊邻居的女人站在窗口,拿着蜡烛;由于雾气,烛火噼啪作响。
“布德拉克太太,您丈夫跟您讲过那桩不幸事故了吗?”
“没有。倒底是怎么一回事,蒂尔康太太?”
“小堡的公证人吉尔·戈丹先生骑的马,看见弗郎德勒人及其行列,受了惊,撞倒了塞莱斯坦派②修士菲利波·阿弗里奥大人。”
“真的?”
“千真万确。”
“一匹市民的马!这有点过份了!要是骑士的马,那就绝了!”
说到这里,窗户关上了。格兰古瓦的思路也就断了。
幸好,他很快就找了回来,毫不费力便接上了;这可全仗着吉卜赛女郎,仗着佳丽,因为她俩一直在他前面走着。两个都一样清秀,优雅,楚楚动人,她俩那娇小的秀脚、标致的身段、婀娜的体态,格兰古瓦赞赏不已,看着看着,几乎把她俩合二为一了:就聪明和友善而言,他认为双双都是妙龄少女;要说轻巧、敏捷、步履轻盈,又觉得两个都是雌山羊。
①教皇塞莱斯坦(1215—1296)创立的教派。
②圣马丁节为每年十一月十一日。
街道可是越来越黑暗,越来越冷清了。宵禁的钟声早已敲过,偶或在街上能遇见个把行人,在住家窗户上能瞅到一线灯光。格兰古瓦跟着埃及女郎,走进了那纠缠不清的迷宫,来到从前圣婴墓四周那数不清的小街、岔路口和死胡同,错综复杂,仿佛是被猫挠乱了的一团线。
“瞧这些乱七八糟的街道,一点也不合理!”格兰古瓦说道。在那千百条绕来绕去的罗盘路中,他晕头转向了,但是那个少女却顺着一条似乎很熟悉的路走下去,连想都不要想,而且步子还越走越快。至于格兰古瓦,要不是在一条街的拐弯处,偶然瞥见菜市场那块八角形耻辱柱的镂空尖顶的剪影,醒目地托映在韦德莱街一家还亮着灯的窗户上,那么,他真不知道身处何方哩。
有一会儿,他引起了吉卜赛女郎的注意;她好几回心神不安地掉头望了望他,甚至有一次索性站住,目不转睛地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这样瞧过之后,格兰古瓦看见她又像原先那样撅了撅嘴,随后便不睬他了。
她这一噘嘴,倒引起格兰古瓦的深思。毫无疑问,这娇媚的作态中含有轻蔑和揶揄的意味。想到这里,他低下头来,放慢脚步,离少女稍微远一些。就在这当儿,她拐过一个街角,他刚看不着她,就听到她一声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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