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哥儿俩陪着她咽完了最后一口气。哥哥连续数星期吃住在医院,晚上就在沙发上打个瞌睡,面色憔悴。我也夜夜陪着母亲。徐然说我才回来几天就瘦了一圈。她眼睛很红,常常孩子似的默默啜泣。
母亲静静躺着,好像睡着了,那么安静,她的大双眼皮越发美丽。我亲手为她擦拭了身体,穿好衣服,又亲手给她搬到小铁床上,护送她到太平间。又亲手将她搬到锈迹斑斑的铁抽屉上,用纸包好。在送进冰柜之前,我吻了她的前额,又吻了她的双颊和嘴唇。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吻尸体。
11天后,我跟几个殡葬工人一起把抽屉中的母亲抬放到床上,费了好大力气为她换好衣服,抬上灵车,守在她身旁,抵达八宝山。
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我也不嫌母亲成了僵尸。
12月22日在八宝山举行了遗体告别仪式。来人很多,黑压压的人群显示着各界民众对母亲的爱戴和怀念。大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青春之歌》教育了整整一代人”。
她为中国创作了一部革命经典小说。
原冀中地区老领导吕正操夫妇送来了花圈,秘书特地说明吕老因在上海不能参加遗体告别。老首长、老领导旷伏兆夫妇、刘秉彦夫妇、胡开明夫妇、张致祥夫妇、于明涛夫妇等也献了花圈。
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乔石、全国政协主席李瑞环、全国政协副主席宋任穷、巴金等献的花圈摆放在母亲的遗像旁。
尉健行、张致祥、伍绍祖、张健民、翟泰丰、李之琏、李宝光、杜导正夫妇、韩作黎、王观澜的夫人徐明清、邓子恢的夫人陈兰、邓拓的夫人丁一岚等以及浩然、管桦、柳溪等等数百人,参加了遗体告别仪式。
27。去世前后(4)
来的人里有颤颤巍巍的老太太,有一瘸一拐的残疾人,有失声恸哭的中年妇女,还有土头土脑的外地人。一白发苍苍的老者沉痛地说:“杨沫的书影响太大了!要不,我这么大岁数,是不会来这儿的。”
告别仪式完毕,照完相后,我又吻了几下母亲的脸,把脸贴在她冰冷的面额上,再与母亲身上的肉最后接触几下。
和哥哥办好手续后,经批准,我们陪她进入到那个空荡荡的火化车间。当年送别父亲时,我们俩就来过一次。这里除了一个工人,没有任何家属。大厅又高又大,里面排列着十来个放着尸体的狭小铁床。害怕母亲一个人孤独,我们哥儿俩耐心陪伴着她。一个钟头零10分钟之后,她从烈火中出来。我俩又一捧一捧地把滚烫的骨块放进两个红绸口袋里。我脑子一片空白,用手把其中较大的捏碎,像抚摸着母亲肉体。最后又用扫帚把铁床上的残渣扫干净,全部拿回。
我和哥哥不是她的宠儿,她比较喜欢两个姐姐。但得不到的才最爱,我们似乎更心疼母亲,一粒骨渣渣也舍不得丢。
因母亲级别不够,骨灰盒不能与父亲同放在一起,只能放在八宝山革命公墓东院里。骨灰大部分我们带回了家。
28。母亲与我(1)
我不是母亲的宠儿。
我从生下来就放到农村老家,解放后4岁时才接到北京。虽然只与父母分别了短短4年,却造成了我与父母之间的深深隔膜。
母亲年幼时老挨打,是暴力的受害者,但让人不解的是她对自己的孩子也主张打。我是在姑姑的爱抚下长大的,从不知道什么是害怕,刚来到北京后,整天在院子里乱跑乱钻,十分淘气。被母亲认为野得要命,说是农村的姑姑把我惯的。她跟父亲合伙,狠狠打了我几次,把我打老实(见母亲1951年5月3日日记)。
从那以后,我见了父母像老鼠见了猫,不寒而栗。
平时给我送到新华社托儿所,只有周末才接回家,回家后,我也像母亲小时候一样,跟保姆睡在一起。我的活动天地就是饭屋和厨房,只有吃饭时才能与父母见面。除非父母叫我,我不敢去父母的卧室和客厅。
农村的姑姑待我比待自己的儿子还好。每逢我和她的孩子打架时,她总是责备自己的儿子,说:“小波还小,你应该让着他。”
我作为一个小孩尝到了姑姑的厚爱,回到自己家后,自然感觉母亲冷漠,对母亲不满。但母亲认为姑姑的爱是娇惯孩子,只有家庭妇女才那么干,嗤之以鼻。
我从学校回家后,母亲绝少到我的房间看看我,与我说两句话。父亲更是冷酷,老动手打。家里有什么好事,如参加什么活动,看什么表演,很少带我去。所以我对这个缺少温暖的家,没有感情。文革中打砸抢他们绝非偶然。
据常来家串门的人说,他们也感到母亲不大喜欢我。因为不是自己带大的,感情上有隔膜很自然,但这种隔膜长期消除不了,越演越烈就不正常了。到北京后十多年后,我对姑姑仍比对母亲亲,我跟姑姑在一起时,亲热随便,脸上浮出笑容,跟母亲在一起时,却紧张拘束,总绷着脸;我叫“姑姑”时,又响又亲,叫母亲“妈妈”时含糊不清,勉勉强强。
母亲喜欢干净,我是农村来的,没有卫生习惯,又受了《董存瑞》、《冲破黎明前的黑暗》、《钢铁战士》等电影影响,模仿影片中英雄人物的外形,以脏为美,觉得全身战火硝烟,脸黑污污的才好看,就故意不洗脸不洗澡,自然不招母亲喜欢。母亲生气了就向父亲告状,说我怎么淘气,把父亲的火激起来,让父亲打,她在旁边观看。记得父亲打我屁股时,她还指挥父亲不要总打一侧,打那边几下。
可能小学三年级左右,大年初一吃饺子。我饿了,趁父母不在,吃得很快,狼吞虎咽。小胖报告了父亲,说我跟她抢饭吃。父亲过来,满脸怒气,啪啪抽了我两个耳光。母亲对父亲大过年的打我,没有一句批评。
还有一次,父母本来说要带我去看表演,后小胖说要去,就临时决定让她去。临出门前父亲看我哭了,返身回来重重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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