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说不清”三个字,表明了郑超麟的特殊。也就是说,弄得不好,我会被怀疑跟托派有什么“说不清”的关系!
我第一次听说托派,是在我上中学的时候。温州是托派相当活跃的地方。我的一位表兄就因为托派嫌疑而被拘捕。经过“学习”、审查,他终于获得自由。他到我家来,反复向我父亲讲述审查结论:“确非托派!确非托派!”从此,在我年幼的心灵中,知道托派是很可怕的名声。
然而,我却又是一个没有太多顾忌、没有“势利眼”的人。三教九流,只要我以为是值得交往的人,值得采访的人,不论他是否受监控,即便是在狱中,我也会坦然前往。
我遵嘱向监管郑超麟的有关部门提出采访郑超麟的要求。想不到,竟然获得同意。
这样,我来到他鲜为人知的住所,与他作了第一次长谈。郑超麟一听到我的名字,就说知道知道。他当时显得很惊讶,我怎么会去采访他这样身份特殊的人。
记得,他当即在我的采访本上,题写一首诗送我:
深巷家居鲜客尘,
闲吟词句学苏辛。
老来敢作孤芳赏,
一个南腔北调人。
确实,当时郑超麟“深巷家居鲜客尘”,几乎与世隔绝。
郑超麟如此特殊,原因便在于他是中国的托派领袖人物。过去,托派在中国几乎等同于“反革命”。人们像躲避瘟疫一样,对托派退避三舍。
当时,我虽然对郑超麟进行了录音采访,但是还不能为他专门发表报道。我在1985年初发表的关于上海监狱的上万字的报告文学中,用了一千多字写了郑超麟。这篇报告文学发表之后,香港报纸立即敏锐地注意到那一千多字,加上《中国托派领袖郑超麟健在》醒目大字标题, 转载了那一千多字。
此后,我又多次访问了他。我为他写了报告文学《一个特殊的人物》,他很欣赏这个题目,认为很能反映他的特点——特殊。这篇报告文学却命运乖戾,在三四家刊物“旅行”了一番,谁都不敢发。后来,我在出一本我的报告文学集时,“塞”了进去。可是,在审稿时,别的稿子因为都已在杂志上发表过,用的是剪报,唯有这篇是手稿(那时我还没有用电脑写作)。这样,这篇手稿引起特别注意,仔仔细细地审看,被删去了!
接着,在出版我的另一本报告文学集时,我又“塞”了进去。责任编辑倒很“识货”,以为此文“挖掘”了一个特殊而重要的人物,特地在新书预告的内容提要中标了出来。然而,也正因为这样,此文又引起注意,还是被出版社领导删去。我几乎要跟那家出版社领导“顶撞”起来,仍是不行!内中的原因是很明白的:托派一直没有一个说法,谁敢发表关于托派领袖的报道?!
终于,到了1991年,北京的《炎黄春秋》杂志向我约稿,我当时正忙于长篇,没有万把字的文章可供杂志发表。我忽地想起压在抽屉里的那篇《一个特殊的人物》,便对他们说:“我手头倒是有一篇现成的稿子,只是你们恐怕不敢发!”经我这么一说,他们倒是非要看看这篇文章不可。
《炎黄春秋》是一家有眼力、有魄力的杂志。他们不仅在1992年第一期发表了我的那篇文章,而且把标题改得非常鲜明:《郑超麟和中国托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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闯入托派禁区(4)
这样,终于把郑超麟先生从“冷冻室”中推到了广大读者面前……
此后,我仍采访他。在1996年8月8日,我还陪同香港作家李谷城先生去访问他。那时,他已经九十五岁,居然还每天自己走下楼梯去取报纸、信件!他跟我们谈起邓小平时,记忆很清楚。他送书给我,能够亲笔在书上题字……
郑超麟,当时健在的资历最深的中国托派,曾担任中国托派的中央委员兼托派中央宣传部长。托派是“托洛茨基反对派”的简称。过去,我只闻托派其名,不知其详。长时期以来,郑超麟先生一直在云里雾中,不为人知。自从采访了郑超麟先生之后,我开始对这位特殊人物的曲折经历有所了解,对托派也有所了解。
他住在上海偏远的居民新村一幢普通的楼房里。我在1984年第一次去拜访他时,叩门之后,开门者便是他。那时,我已身着春装了,他却穿着厚厚的浅棕色滑雪衫,头戴一顶藏青呢无檐帽,脚穿一双蚌壳式棉鞋,弯着腰,行动显得有点迟钝。
他患冠心病,双膝患关节炎。虽然看上去老态龙钟,然而,他思路敏捷,记忆力甚强,几十年前的事能记清发生在某年某月某日,随口而谈,不用查阅资料。近年来白内障日重,视力差,看书时要摘去眼镜,鼻尖几乎挨着书本,但他每日读书、写作不已。床头柜上,放着他正在阅读的厚厚的《革命的良心——苏联党内反对派》一书,那是美国罗伯特·艾森·丹尼尔斯写的。床头,摊着几本新到的杂志——《党史通讯》、《化石》、《科学画报》,还有《文汇报》,他说他自费订阅了许多报刊。书柜里,整齐地放着马、恩、列、斯以及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朱德、邓小平选集。此外,还有《三中全会以来》、《苏共野史》、《布哈林选集》、《陈独秀年谱》、《新文学史料》、《卡德尔回忆录》、《权力学》、《龚自珍集》等。
由于视力差,伏案劳神,他采取了与众不同的写作方式:把稿纸夹在一块木板上,拿在手中写作。这几年,他写下几十万字的回忆文章,其中有陈独秀、瞿秋白、茅盾、尹宽等。手头正在写作回忆童年的文章,床头放着已写好的一叠厚厚的手稿,字迹清楚、工整。
他曾是上海市政协委员(1988年离任),每月有工资,生活是安定的。他的住房共两间,二十四平方米,在上海已算不错的了。本来他独自鳏居,考虑到他年迈体衰,1984年,政府同意把他的侄孙女郑小芳(后来改名郑晓方)的户口从福建迁入上海。那时,小芳一边照料他,一边在上海某大学念完中文系。后来,小芳成了上海一家出版社的编辑。她甚至成了我的一本书的责任编辑。
他每天夜里一二点睡,上午八点多起床。天气晴朗的话,他吃过中饭就外出散步。市政协开会,他一般都出席,借机会见老朋友。平日在家,就是两件事——看书、写作。
他的客人不多。近年来,来访者慢慢多起来,大都是各地的党史研究者。他阅历丰富,早年与中共领袖人物有过许多交往,所以是难得的“活党史”。
他谈锋甚健,一口气跟我谈四个小时也无倦色。只是他福建口音较重,谈到一些我所陌生的人名时,往往要请他写在我的笔记本上。他确是“一个南腔北调人”。我请他回忆他漫长而跌宕多变的人生道路,他颇为感慨。除了长谈外,他还把一些回忆文章借我参阅,使我对他的身世逐渐了解……
1922年6月18日早晨,十八个中国青年陆续来到法国巴黎西北郊外的布洛宜森林,举行秘密会议——“少年共产党”成立大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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