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里发生的大事统都容纳。历史沿革,疆域变更,山川地貌,物产特产,清官污吏,乡贤盗匪,节妇烈女,天灾人祸……不避宫绅士民,凡善举恶迹,一并载记。”刘军长问:“我军围城肯定也要记人你的县志了?”朱先生说:“你围的是西安府不是围的滋水县,因之无权载人本志:你的士兵在白鹿原射鸡(击)征粮及粮台失火将记入本志;你的团长进驻本县吓跑县长,这在本县史迹中绝无仅有,本志肯定录记。”刘军长哈哈笑起来:“是吗?这个县长也太胆小了。”朱先生也打趣说:“县长软得像块豆腐。”
刘军长笑毕,说他今日来有三件大事求拜先生。头一件,围城成功进驻省城以后,将邀请朱先生给他做私人老师,教诲圣书习练笔墨,因他出身草莽识不下一箩筐大字。朱先生说:“我得先讲一条,你得脱了这身戎装,把枪扔了,我才敢伴君念书习字。我比彭县长的胆子更小哩!”刘军长满口答应:“一旦拿下西安,我就把枪撂到城河去,兵交给旁人去带。我只做省主席一席文官。”朱先生说:“那么这件事就等你进城以后再说。第二件呢?”刘军长说:“请先生赐赠一幅字画儿朱先生说:”我只会写字不会画画儿。人常说‘乘兴挥毫’,兴所至而毫生辉。待军长攻城成功,我定当挥毫庆贺。再说第三件吧!“刘军长不好强求,就说出第三件事来:”我一进关中就闻听先生大名,说先生能识天相,能辨风雨阴晦,能知吉凶灾变,能预测后事。请先生给我算一卦,何时围城成功几月进城?“朱先生不假思索一口回绝:”刘军长你进不了城。“
刘军长猛乍愣住,脸色骤变。同人们都绷紧了脸瞪瓷了双眼气不敢出。朱先生随之款款地笑了:“我两只柴狗把门,将军尚不得入,何况二虎乎?”当作笑话说罢就哈哈大笑起来。众位先生也都轻轻吁出一口闷气。守城的两位将军的名字里都有一个虎字,人称二虎。军人尤其忌讳这个。刘军长说:“这种不吉利的玩笑,只有先生你才敢说到我当面。”朱先生接住说:“只有军长你来,我才有兴头儿开这玩笑。”
“既是玩笑,且不管它。”刘军长说“那就请先生正儿八经给我算一卦,何时攻城成功?”朱先生扬起头闭上限,用右手的大拇指在另外四个指头上灵巧地弹着掐着,口中念念有词:城里守军二万不足,城外攻方二十万有余,按说是十个娃打一个娃怎么还打不过?城里被围五个月之久,缺粮断人饿死病死战死的平民士兵摞成垛子,怎么还能坚守得住?噢噢噢,账还有另一个算法,城里市民男女老少不下五十万,全都跟二虎的将士扭成一股坚守死守。要把那五十万军人民人全部饿毙……大约得到秋后了。对!刘军长一“朱先生睁开眼说:”秋冬之交是一大时限。见雪即见开交。“刘军长听了忽然从石凳上跳起来:”先生真是神啊!见雪即见开交。正应了我的命!我的字是雪雅。“
朱先生当即招呼他们吃饭,厨师给每人送上一碗豆腐烩肉的菜和两个蒸馍。刘军长吃了一口就咧着嘴皱起眉头:“朱先生你的厨师是不是个生手外八路?”朱先生说:“这是方圆有名的一位高手名厨。”刘军长说:“豆腐怎能跟肉一锅熬?豆腐熬得成了糊涂熬得发苦肉还是半生不熟嚼不烂。哈呀竟是名厨高手?”朱先生说:“豆腐熬肉这类蠢事往往都是名师高手弄下的。”是年初冬,围城的军队已经换上冬装,经过整整八个月的围困,仍然未能进城。刘军长眼巴巴等待着大雪降止,不料从斜刺里杀来了国民革命军的冯部五千万人马,一交手就打得白腿于乌鸦四散奔逃。刘军长从东郊韩氏塚总指挥部逃走的时候,漆黑的夜空撒落着碎惨子一样的雪粒儿。雪粒儿在汽车顶篷上砸出密集的唰唰啦啦的响声,刘军长忽然想起朱先生为他预卜的“见雪即见开交”的卦辞来,似乎那碗熬成糊涂熬得发苦的豆腐和生硬不烂的肉块也隐喻着今天的结局,慨叹:“这个老妖精!”朱先生后来在县志“历史沿革”卷的最末一编“民国纪事,里记下一行:镇嵩军残部东逃过白鹿原烧毁民房五十七间,枪杀三人,奸淫妇姑十三人抢掠财物无计。
杨排长和他的士兵从白鹿镇初级小学校撤走时没有给田福贤打招呼。田福贤睁开眼睛时立即感觉到奇异的寂静,他穿上棉袄蹬上棉裤跳下床来,院子里落着一层薄薄的雪花。他双手系着裤带用肩头低开隔壁教室的门板,不由地“哦”了一声就停在门坎上。士兵们已不见踪影,靠墙并拢的一排课桌上留着铺垫的稻草帘子。那些帘子是不久前由他从滋水川道产稻区征收起来用牛车拉上白鹿原来的。被褥揭光了。桌底下扔着穿洞的破鞋、朽断的裹腿布条、破旧的烂衫子烂裤头。他转身奔到杨排长住的单间房子,床板上也只留下一张稻草帘子,桌上地上七零八落扔着征集粮草的名单和条据之类。他断定这是永远的逃离而不是暂时的撤退。他一脚踢翻了木炭盆架,炭灰里滚出几粒枣核大小的红红的炭块。他疾步赶到鹿子霖家来。“子霖,晌午到你的保障所议事。”田福贤说,“咱们当狗的日子到今日个为止。”
“咱们当狗的日子到此为止。,田福贤在晌午召集的议事会上重复了这句话,”这杆子乌鸦兵把人折腾够了。“九位乡约再也压抑不住,敞开嗓子嘲骂那一杆子河南蛋全是瞎熊,诅咒他们注定不得好死。
狗的比方虽然刺耳却很准确。杨排长和他的白腿子乌鸦飞来白鹿原的整整八个月时间里,田总乡约以及属下的九位乡约实际都成了供杨排长驱遣的狗,他带着他们认村领路,到一家一户庄稼汉门楼里去催逼粮食草料,田总乡约在杨排长眼下常常流露出狗在凶残暴戾的主人面前的那种委屈,他们九个乡约又何尝不是无奈的狗的眼色?田福贤很理解属下的心情,让他们把当狗的委屈酸辛和愤恨宣泄出来。整个白鹿原此刻都在宣泄着愤怒。白腿子乌鸦兵逃跑的消息像风一样迅速刮过大大小小的村寨,愤怒的宣泄随之就汹涌起来,被烧的房子被残害的死者和被奸淫的女人很自然成为人们议论的话题。田福贤郑重他说:“有两件急迫的事要做:一是给遭到逃兵烧杀奸掠的人家予以照顾,二是白鹿仓被烧毁的房子该修建了。”接着讲出了对这两件事的具体构想,乌鸦兵逃走时来不及带走贮存在学校教室里的粮食,正好可以用作这两项大事的开销。“各位乡约回去发个告示,告知乡民到山里去掮木料,丈椽两根付麦一升,丈五椽一根一升,檩条一根三升,独檩一根五升,其余大梁担子柱子按材料论麦,推土和泥搬土坯拉砖抛瓦一应打下手做小工杂活的每日工粮一升,管三顿饭。这样亏不亏下苦人?”九位乡约听罢全部惊叹咋唬起来,这样宽厚的工价无异于施舍赈济,怕只怕进山捐木料和前来做小工的人要碰破头了,有人怨总乡约心太善了甚至可能要坏事,全部涌来混饭吃谁管得住?田福贤雍容大度地一挥手说:“只要大家觉得不亏待乡民就成了,旁的事甭担心。”
关于照顾灾难户的事,田福贤是在听到各乡约谈到他们那里发生的事以后才想到的。他昨晚睡在小学校里一无所众所以一时拿不出具体方案。九位乡约经过一番商议,决定对遭到人劫的三十多户人家视其损失大小给以五至八斗不等量的补偿,而在对那十几个被奸污的妇女的家庭要不要照顾的问题上发生了意见分歧,田福贤最后出来定夺,以不予照顾为好,避免这样的丑事因为照顾而再度张扬。
白鹿原骤然掀起一般短暂的进山掮扛木料的风潮,强壮的男人赤手空拳三五成伙地赶进秦岭深山,掮着用葛藤挽缚着的松椽或檩条走出山来,在被大火烧光的白鹿仓的废墟上卸下木料,接过验收人员用毛笔草画的收条,然后赶到白鹿镇初级小学校去领取麦子。人们扛着粮袋走出学校大门时抑止不住泛到脸上的喜悦之情,心悦诚服田总乡约虽然有一双凶厉的圆轱辘眼睛却怀着一腔菩萨的善心柔肠。九位乡约全部投入到这场庞大的工程里来,各司一职或验收木料或兑付麦子或领人施工,全部忠于职守,主动积极,而且对乡民和蔼谦恭。
新任的县长已经走马上任,姓梁。县党部的牌子也正儿八经地挂在县府门口,县党部书记姓岳。田福贤经常去县里开会,就将整个工程交由鹿子霖统领。鹿子霖对又要去县府开会的田福贤说:“你走你走,你尽管放心走,误了工程你拿我的脑袋是问。”田福贤才放心地离去。鹿子霖深眼睛里蕴含着微笑,走到正在盘垒地槽基础的乡民跟前:“千一阵就歇一会儿抽袋烟,谁要是饿了就去厨房摸俩馍!”结果惹得乡民们哈哈笑起来。大家干得更欢了,没有哪个人蹭皮搓脸好意思不到饭时去要馍吃。鹿子霖又背着双手走进学校储存粮食的教室,站在粮堆前瞅着给掮木料的乡民兑付麦子。粮食装满木斗后,发粮的人用一块木板沿着斗沿刮过去,高出斗沿的麦子被刮落到地上,这是粮食交易中最公正的“平斗、鹿子霖说:”把刮板撂了。把斗满上。上满!“人们都轻松了许多,鹿子霖便又转身走掉了。
从射鸡(击)表演开始弥漫在白鹿原八个月之久的恐怖气氛很快消除了,田总乡约和他属下的九个乡约宽厚仁德的形象也随之明朗起来。赶在数九地冻之前,白鹿仓废址上的一排新房全部竣工,坍塌的上围墙的豁口也补修浑全,破旧低矮的大门门楼换成砖砌的四方门拄,显现出全新的景象。白嘉轩在乌鸦兵逃离后的第五天鸡啼时分,就起身出门去看望在城里念书的宝贝女儿灵灵。
西安解围的头一天傍晚,白鹿村一个在城里做厨工的勺勺客回到村里。他一走进白鹿镇就被人们围住,纷纷向他询问被围期间城里的情况儿;他苦不堪言地应对几句就扯身走了,在白鹿村村巷里又遇到同样的围堵和同样的询问;他急慌慌走进家门,在院子撞见老娘就爬跪在地上哭得直不起身来,村民们又赶到院里来打听探望。勺勺客哭喊说:“妈呀!我只说今辈子再见不了你哩!”白嘉轩和母亲白赵氏妻子白吴氏先后三次到这个勺勺客家里来打问灵灵的消息,勺勺客的回答都是一句话:“没有见灵灵。”
接着两天,白鹿村在城里当厨工的、做相工(学徒)的、打零工的、拉洋车的,以及少数几个做生意开铺子的人,都先后回到村子来探望父母妻儿,带回并传播着围城期间大量骇人听闻的消息:战死病死饿死的市民和上兵不计其数,尸体运不出城门洞子,横一排竖一排在城墙根下叠摞起来。起初用生石灰掩盖尸首垛子,后来尸首垛子越来越多,石灰用尽就用黄土覆盖,城市里弥漫着越来越浓的恶臭。所有公用或私有的茅厕粪尿都满溢出来,城郊掏粪种菜的农人进不了城,城里人掏出粪尿送不出去就堆在街巷里。从粪堆上养育起来的蛆虫和尸首垛于爬出的蛆虫在街巷里肆无忌惮地会师,再分成小股儿朝一切开着的门户和窗口前进,被窝里锅台上桌椅上和抽屉里都有小拇指大小的蛆虫在蠕动。蛆虫常常在人睡死的时候钻进鼻孔耳孔和张着打鼾的嘴巴,无意中咬得一嘴蛆脓满口腥臭。
白嘉轩问追了所有从城里回到村里的人,都说没有见过灵灵。那些令人起鸡皮屹塔又令人恶心呕吐的传闻,使四合院里的生机完全窒息,先是妻子白吴氏,后是老娘白赵氏,接着是白嘉轩自己,都在两天里停止了进食,灵灵的干大鹿三的饭量也减了一半,孝文和媳妇虽然还有部分食欲却不好意思去吃了。到解围的第四天,孝文媳妇向婆白赵氏请示早饭做什么?得到的是“做下谁吃?”她就没有再进灶房。
“四”是不吉祥的数字,隐含着“事”。仙草三天不进食,精神却仍然不减,一会儿去纺线,棉线却总是绷断,一会儿又去搓棉花捻子,又把棉网戳破了。白赵氏干脆站在镇子西头的路边无望地等待。可怕的期待延续到又一个天黑,仙草突然叫了一声“灵灵娃呀,就从炕边栽跌下去,孝文和媳妇闻声奔过来扶救。白赵氏还站在镇子西边的路口等待。白嘉轩从上房明间走进厢房时,孝文抱着母亲大声呼叫,孝文媳妇正从后纂上拔针刺人中。仙草”哇“地一声哭出来,从孝文的怀里挣脱出来扑向白嘉轩,接着被儿子和儿媳安抚着躺下来。白嘉轩说:”照看好你妈。我进城去。“
城里人吃早饭时,白嘉轩踏进皮匠二姐夫的铺面门。二姐以为来了顾客,迎到柜台边才发现是乡下弟弟,就惊呼欢叫起来。白嘉轩顿时一块石头落了地,如果灵灵儿进入尸首垛子,二姐一家肯定不会如此平静地吃早饭,也不会开铺门卖货。他坐到椅子上还是忍不住问:“灵灵呢?”
“抬死人去咧!”二姐说,像是看出了弟弟的惊诧,反而用轻淡的语调说,“大家都在抬。有的人挖坑,有的抬死人。坑在城东北墙根下,大得要装下一万多死人。”白嘉轩啊了一声,证实了回到白鹿村的那些人的话不是胡编冒吹。“我昨个黑间挖了一夜坑,今个黑间还得去挖。”二姐夫说,“灵灵儿前两天也是挖坑,昨儿后晌又改换去抬尸首了。一边挖一边埋。好些尸首只剩下骨头架子,分不清谁的胳膊谁的腿,一混子装到架子车上拉去埋了。”白嘉轩对这些事已经麻木,只抱怨说:“二姐二姐夫你俩人也真是凉凉性子!咋就想不到叫灵灵回乡下去?她婆她妈都三四天水米不进快急疯了!”“兄弟你这人原来不糊涂会想事的嘛!你想想灵灵在我这儿能出啥事?万一出点事我还能不给你说?娃没回原上就是娃平安着哩嘛!”皮匠姐夫说,“你咋连这点窍道都翻不开?”二姐说:“开围头一天我就催灵灵回去,娃说学校里不放假,要按虎将军的紧急命令行事,挖万人坑,抬埋死人,清扫满街满巷的脏物。”白嘉轩悲苦他说:“一家人连火都不烧了。”正说话间,白灵走进门来叫了一声“爸”就站住了,她看见了父亲一双红肿怕人的鼓出的眼睛。白嘉轩一扬手就抽到她的脸上:“为你险忽儿送了三个人的命!”白灵捂着脸分辩说:“爸你打我我不恼。可我托兆海爷爷给你捎回话去了呀?”白嘉轩这时才知道鹿泰恒早已来过城里看望上学的孙子兆海。他这时才认出站在灵灵旁边的青年便是鹿子霖的二儿子兆海。鹿兆海有些羞怯地笑笑,证实说:“话是捎回去了。”
鹿兆海穿着一件藏青色制服,头上戴一顶园制帽,硬质的帽舌上蒙有一层黑色光亮的面,深陷的眼珠和长长的睫毛显示着鹿家的种系特征。“灵灵跟鹿家的二小子怎么会在一起?”白嘉轩心生疑惑,随之闻见灵灵和鹿兆海身上散发出的怪味儿,那是尸首腐烂的气味,令人闻之就恶心,一下子证实了二姐大说的“抬死人”的话。他说:“把衣服换了,把手上的死人气味洗掉,跟我回原上。”白灵说:“尸首还没抬完还在墙根下烂着,我怎么能走?”白嘉轩说:“等你把城里的死人抬完了,回家正好跟上抬你婆和你妈的尸首。”白灵说:“你回去给婆跟妈说我好好的没伤没病,她们就不急了也就放心了。”鹿兆海插嘴说:“叔!白灵当着运尸组的组长,她走了就乱套了。缓过一礼拜运完尸首让她回家,我也早想回咱原上,俺们俩一块回去。”白嘉轩并不理睬兆海,生硬地对灵灵说:“好哇灵灵,你敢不听我的话?”白灵说:“爸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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