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姜替过她的手,“你去吧,我自个来。”
外面仍在下雨,天阴风冷,宋简撑开伞走到门前,回头像纪姜伸出了一只手。
纪姜将自己的手从广袖中伸出来,纤白柔软的手腕干干净净地露出来,宋简的手在半空中滞了滞,而后将自己手腕上那串常年不离身的沉香木珠串的解了下来,抬起她的手腕,绕了上去。
纪姜低头看着他手上的动作,“这串珠串,你戴了快六年了。”
宋简应了一声,牵起纪姜的手,拉她避到伞下。
宋简的声音不大:“意义在于不忘家仇,现在不需要了。”
两人并行于伞下,走出小园,走进清净的园前巷道,迎绣与车撵不远不近地随在后面。
宋简的手很暖,在纪姜的记忆中,他们上一次像如今这样携手而行,已经是六年前的事情了。没有人不贪恋情爱中的温暖,哪怕那是镜花水月,哪怕的那是裂痕里偶尔烧出来的火,人也想做飞蛾,暂时忘乎所以地扑上去。
她原本还有别的话想说,但这一刻又决定不开口了。
二人就这样慢慢地行着,入城的路十分的漫长,雨天路上的行人都步履匆匆,入城中,两三个贩夫走卒站在城门公告前指指点点,宋简顿住脚步,与伞下的纪姜一道抬头看去。
其中一个贩夫道:“想不到,那位顾大人竟然是这样一个大奸臣。”
他这话刚一出口,旁边的人却啐了他一口:“呵,你怕是外地跑生活过来的吧,要我说,我这一家几口能活下来,都是多亏了这位顾大人给的营生。你看看这几年行的税政,哪一样不是对百姓宽松,为百姓着想的。”
旁边一个挑货担子的人接话道:“可不是这样的嘛,这位顾大人,虽然是内阁首辅,可全然没有首辅的架子,去年,我儿子遭了顺天府的冤枉案子,状告我儿子的人,听说是位阁老的儿子,我叫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没有办法,听说的顾首辅是个青天老爷,只能去拦了他的车撵,谁知道,顾大人居然真的问了这桩案子,我那苦命的儿子,才不至于被那杀千刀的害死……”
说到这里,周围又聚集过来几个人,人们撑着伞,围拢在那张刑部出的告示前,有人义愤填膺,有人指指点点的,有人甚至抹起眼泪来。是非对错或许没有公论,但是一个朝臣在民间百姓心中的形象,却是一个相对公允的评价。
冰冷的文字,人们滚烫的内心。以及百姓们无论如何也看不到的阴谋,阳谋,仇恨,快意混沌在这泥泞的城门前。
宋简一面听,一面渐渐握紧纪姜的手。
“你怎么了。”
“没怎么。”
他的声音刻意地压低下来,其中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游疑。
“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想过,顾仲濂在百姓们心中,是这样的一个人?”
一两马车从道上行过,宋简将纪姜挡在自己身后,地上溅起来的泥水沾染在他素白色的袍衫一角,他全然没有在意,只是低声道:“那在你心中,我父亲又是什么样一个人。”
纪姜迎上他的目光:“他也是忠贤之人。”
“那他该死吗?”
他提了些声,纪姜垂下眼去,不再看他。此时的沉默令人难受。
他们都是极慧的人,其实论道并不能让彼此认可和臣服,从离京的那一刻起,宋简走得就是一条绝路,可是如今看来,从纪姜嫁给他的那一刻起,从顾仲濂登上首辅之位起,甚至从父亲拟出削藩的第一条票拟起,每一个人都入飞蛾一般,冲着自己心中那片宏大的光耀,扑身而去了。
“纪姜。你想求我,可以求。”
两个人的手依旧没有松开,纪姜的声音很轻柔,如同这漫天细密如丝的雨水。
“我不准邓瞬宜为了我求你,我也不会为了顾仲濂求你,你是我腹中骨肉的父亲,是我纪姜一生的归宿,我信你,你虽身负血海深仇,但这一路走来,你放过邓瞬宜,逼梁有善散掉私田,你甚至救过我,你走得不易,但你有你的底线和良知。”
“你看错我了。”
“我不信我会看错你。”
宋简没有再说话,雨中的告示前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人声喧闹起来,一个名臣的功过被无关紧要的人真真切切的传述在口中。
宋简沉默了良久。
“七月二十日,跟我上文华殿。”
“去做什么。”
“观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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