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这一串,我如何知晓?”孝公还是板着脸。
“吔,我的大哥。如何见了女人忒得笨煞?一无所知,送个甚礼?礼有定制,诸侯可以娶九女。大哥是准备拿她做夫人呢?还是媵妾?”
“啪!”孝公一拍书案,“胡扯个甚!”又觉得不忍,低声道:“我就是赞赏这个少姑,想给她留个念物,可不知何物为佳?”
荧玉知道大哥刚毅木讷的脾性,极少与人谈笑,更是不谈女人。母后几次问他对大婚的打算,他都默然不答。今日能说到一个少姑,简直是天大的好事。她后悔自己大喜之余叨叨过甚引得大哥生气,以后再对她不提这种事,岂非大坏?母后本来就让她多和大哥开开心的。目下见大哥诚恳坦率,荧玉很是感动。她跪坐在大哥身旁,低声体贴的说:“大哥耶,我想这个少姑一定是个非同寻常的女子。荧玉想,女子非同寻常,一定坚贞聪慧,对念物本身并无甚一定嗜好。要紧处是,她一定看重男子是否真诚,是否值得她思念?若值得思念,你就是送她一片树叶,一枝茅草,她也会永远珍藏,不惜用性命去保护。否则,就是一座金山,她也会视若粪土的吔。”
孝公听得认真,拍案慨然道:“小妹,你说得真好,大哥茅塞顿开。”他轻轻的叹息了一声,“不管她对我如何,我都会永远想着她的。”
刹那之间,荧玉惊讶的睁大了眼睛,竟是半日无言。国中官员们都说,大哥坚刚严毅厚重稳健,可在荧玉和母后看来,大哥更多的是倔强执拗的牛脾气,想定了的事天塌下来也要做,有时还激烈得让人胆颤心惊。譬如上次立国耻碑自断两根手指,母后不知流了多少眼泪;气得在背后骂他“犟牛”,可又不能说他做错了,还得支持他抚慰他。象他这样的心性,今日能认真说出永远想念一个少姑的话,可见决然是深深的爱上了这个女子,而且永远都不会有丝毫的改变。荧玉感到奇怪,就这么一段时日,大哥又没有出城,在哪里遇到了这个神秘的少姑?她思忖半日,觉得应当告诉母后,问问黑伯才能知晓。但是不管怎样,荧玉还是非常兴奋的。她从安邑的迷醉奢华和洛阳的颓废沉沦,更感到了大哥的清苦。几个月来,她在弥漫中原的卑秦气氛中几乎窒息,深深感受到了秦国蒙受的灾难和耻辱,多少次躲在被中涕泪交流。回来后,她对大哥严峻的黑脸便开始有了新的感受,对他拒绝大婚专注国事,也有了一种深切的理解。她似乎清晰的看见了大哥的内心在流血,再看到沉沉血红的国耻碑时,也第一次感到了心惊肉跳。如今,大哥心中有了一个极具魅力的少女,大哥阴霾笼罩的心田就有了一缕阳光,一片温馨。这种阳光和温馨,是她这个小妹和母后所永远无法给予的。荧玉内心感激那个从未谋面素不相识的少女,感激她接过了一副沉重的担子……想着想着,荧玉的泪水不由涌满了眼眶。
“小妹,如何哭了?是大哥不好,惹小妹生气了。”孝公揽着荧玉,笑着哄她。
“大哥!”荧玉扑到孝公肩上,边哭边笑道:“小妹高兴,为你。”
孝公哈哈大笑:“我倒是为你着急哪,嫁不出去,让你哭个够。”
荧玉咯咯笑道:“就嫁不出去!你大婚我再嫁,看你磨蹭到几时?”兄妹两人同声大笑。
黑伯进来道:“禀君上,老人所居叫五玄庄,家中惟有老人与孙女两人。老人的来历没有人知道,只知他经年在外云游,极少回栎阳。”
孝公收敛笑容沉吟道:“黑伯,找景监说说,备一份不俗的礼物。天放晴以后,即刻去五玄庄拜访前辈。”
“君上放心,我即刻找景监内史商议。”黑伯冒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出宫去了。
三天后,大雪初晴,整个栎阳城却还是埋在雪中一般。太阳虽然无力,却是非常的晃眼。按照景监的意思,最好是等两天再去拜访五玄庄。秦孝公却很是着急,认为不能拖延。于是在午后时分,孝公景监一行人踏着陷入膝盖的深雪来到那条小巷。到得五玄庄门前,只见大雪封门,毫无铲雪扫雪的痕迹,秦孝公心中一凉,莫非老人又走了?景监上前轻轻叩门有顷,粗简的木门“吱呀”开了半边。一个少女探出头来,正想问话,却看见孝公在后相跟,惊喜之情油然而生,脱口笑道:“呀,忘剑士也,快快请进。”孝公素来庄重,但却被玄奇这滑脱出来的俏皮称谓引得笑了出来,“若那把剑不拿,就成了不拿剑客,我就整日来取剑了。”少女灿烂的一笑,侧身开门让进客人,转身向屋内高兴叫道:“大父大父,忘剑公子到了。”大家竟是一齐笑了起来。孝公这才注意到玄奇背了一把短剑,外穿了一件白羊皮长袍,里边却是紧身束装,好象要出门远行的样子,心中不禁一紧。
这时,老人正从屋内走出,身背斗笠和一个青布包袱,一身短装粗布衣,显然是要远行了。孝公忙深深一躬,“大雪阻隔,渠梁来迟,不想却扰前辈远足,尚请鉴谅。”老人爽朗笑道:“故人临门,幸甚之至。云游远行,原无定期的,请入内就座。”说话之间,少女玄奇已经进屋打开了苫在家什上的粗嘛布,重新生起了木炭火,架起了煮茶的陶罐,不声不响却又热情亲切的关照孝公和景监入座,又立即到院中安排抬礼盒的黑伯一行到偏厢就座。片刻之间,一切都井然有序起来。老人也卸去行装,换上一件羊皮长袍,悠然坐到案前。
孝公指着景监道:“前辈,他是我秦国内史景监。”景监便对老人深深一躬。
玄奇正在煮茶,微感诧异的笑道:“他是内史,那你是谁?”
景监道:“前辈、小妹,他是我秦国新君。”
老人丝毫没有感到惊讶,微笑拱手,“贵客临门,茅舍添辉了。”玄奇却是怔怔的看了孝公一眼,明亮的目光渐渐暗淡下来。孝公笑道:“小妹妹莫待我以国君,当我是一个朋友可好?”诚恳的目光中有着显然的期待。玄奇默然,继之一笑,悄悄退出房中。
孝公向老人再度一躬,庄重谦恭的开口,“前辈,前日雪夜仓促,未及细谈,今日特来拜望,恳请前辈教我。”
“国君来意,我已尽知。秦国之事,老夫自当尽绵薄之力。然则只能略为相谋,不能身处其事,请万勿对老夫寄予厚望。”
“前辈,莫非罪我敬贤不周?”
老人大笑道:“非也。老夫闲散一生,不求闻达于诸侯,更不堪国事繁剧之辛劳。我师曾言,我是散淡终身逍遥命,强为入仕必自毁。另者,老夫从不研习治国之道,对政务国务了无兴味,确无兴邦大才啊。”
“前辈对世事洞察入微,见识高远,却何以笃信虚无缥缈之学?莫非前辈觉我秦国太弱,不堪成就王霸之业?”
老人微微一笑,略顿一顿道:“国君可知晓我是何人?”
孝公一怔,“五玄庄主人。不敢冒昧问及前辈高名上姓。”
刹那之间,老人眼中泪光莹然,不胜感慨道:“国君诚挚相求,老夫不忍相瞒。我乃秦穆公时百里奚的六世孙……我岂能对秦国无动于衷?”
秦孝公惊喜交集,肃然离席站起,扑地拜倒:“百里前辈,嬴渠梁不肖来迟。”
百里老人扶起孝公,黑发白发交臂而抱。玄奇正走到书房门口,见状默默拭泪,明亮的目光久久注视着孝公。良久,二人分开,都是唏嘘拭泪。景监站起来肃然躬身道:“百里前辈隐士显身,君上得遇大贤,可喜可贺。”
玄奇揉着眼睛一笑,“大父知道自己忍不住,早早想走,又没走脱,天意也。”
百里老人悠然一叹,“是呵,天意使然。不瞒国君,穆公辞世后,先祖百里奚回楚国隐居修身。先祖临终前曾预言,秦国百余年后将有大兴,嘱后代迁回秦国居住,但不得任官任事。”
孝公惊讶,“这却是为何?”
老人道:“先祖虑及后人以祖上功业身居要职,而不能成大事。是以百里氏六世治学,从不入仕,实为先祖遗训。久而久之,亦成家风也。”
孝公沉重叹息,“百里前辈,而今秦国贫弱,国无乾坤大才。渠梁为君,孤掌难鸣。恳请前辈为渠梁指点迷津,使我国人温饱,兵强财厚。否则,渠梁何以面对秦国父老?何以面对列祖列宗?”
玄奇却被孝公的诚恳感动了,摇着老人胳膊道:“大父说吧,你不是早有谋划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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