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灯的本家嫂子说:狗尿苔,你和来回在骂人了?
狗尿苔说:我没骂。
守灯的本家嫂子说:来回骂了没事,你一骂就给你婆惹事哩。
狗尿苔说:这我知道。猪咋跑出圈了?
这女人就使劲打猪,说:人老实的像个鳖一样,咋养了这号猪,老拱圈墙!狗日的你以为你托生在村干部家了?猪趴在地上一声不吭,狗尿苔说:它也是饿匪了,八成呢,我八成哥呢,他不会把围墙加高?女人说:你哥去山里换包谷了。古炉村产稻子,这在州河两岸出了名,可古炉村人碾下米了,筛出的带稻皮角的烂米留下自己熬稀粥,而把好米拿到南山深处的人家那儿换包谷,一斤米可以换一斤八两包谷,运气好的时候还可以一斤换二斤,就图多吃点。狗尿苔有些生气,说:他说好再去换包谷要叫上我的,嘴都是勾子!女人说:你能钻山呀?狗尿苔说:我咋不能?他使劲伸长身子,连脚也跷起来了。女人说:好,好,狗尿苔长得高了,要撵上牛铃了!却把狗尿苔的头往下一按,狗尿苔又回到了原型,他的头只撞着了八成媳妇的奶。
5
太阳把中山照白了的时候,山后边的天空就发蓝,蓝得像湖一样深不见底,而南山以及西边的屹岬岭和东边的烽火台,一半的身子却是暗的,暗了的身子里才现出着梯田和梯田塄上裸了叶子的树木。这些树木多半是柿树,柿树在冬季里只有粗桩和细枝,细枝全都斜着往上长,善人不止一次地说古炉村是州河岸上最美丽的地方,瞧么,柿树多像千手观音啊。
霸槽一大早就在镇河塔前的公路上摔酒瓶子,砰地摔下一个,砰地又摔下一个。他琢磨着善人的话,觉得善人说古炉村美,只是善人眼里啥都是佛和菩萨,而他霸槽能看出山水风光的美了,就能想到这么美的山水,慷慨些,可以赠人么!赠与谁呢?他的嘴张开了,却没有说得出来,口鼻里三股白气就往出冒,白气都很快把他裹住了,他打了个冷战,系紧了棉袄。他的棉袄已经穿过了几个冬天,袄面子破了几处往外露棉花,天布曾经戏谑过他,说他的棉袄在流猪的板油哩。这话让霸槽受刺激,现在一想起来还哼了哼,再把一个酒瓶摔在公路上。拾粪的牛路,站在公路边远远地看了霸槽许久,说:啊霸槽,咋摔酒瓶子?
霸槽说:不摔酒瓶子,谁的架子车自行车让我补胎呀?
牛路说:啊?!
霸槽说:啊啥呀,又拾粪哩?
牛路说:拾不下么。
霸槽说:你到公路上拾,汽车不屙屎么。
牛路说:那你一天能补几个轮胎?
霸槽说:补毬哩!几天也没一个轮胎被扎破的。
牛路说:那你不如拾粪呀。
霸槽说:你就知道个拾粪!
霸槽又砰地摔了一个酒瓶,再砰地摔了一个酒瓶,七八个酒瓶子全摔了,一片玻璃溅起来划破了他的手背,血就流了出来。他骂:我日他妈!往小木屋去。
牛路觉得霸槽是真有些怪了,还看不起拾粪,你又能干了啥?说:霸槽霸槽,你不摔了?霸槽回了一句:我去买酒啊!什么地方就有了乌鸦呱呱地叫,牛路朝公路两边看,没有乌鸦,乌鸦在南山上的柿树上。柿树那么多的枝条都伸在空中要抓什么,抓啥呀,抓云吗,云从中山后一朵一朵往过飘,树枝始终没抓到。
霸槽真的要到村西巷的开合家代销店买酒去,那根猪尾巴是挂在小木屋门后,出门时用猪尾巴的油擦了擦嘴,嘴唇显得厚了,泛着腥光。
古炉村应该有个代销店其实是霸槽给支书建议的,结果支书让开合办了而不是他霸槽。霸槽从那时起才开始钉鞋补胎,又专门在公路上盖了小木屋。队长认为这是资本主义的尾巴,应该割的,可村里的木匠、泥瓦匠也常到外村去干活,还有土根仍在编了芦席,迷糊编了草鞋,七天一次赶下河湾的集市,霸槽是个早就觉得他一身本事没个发展处,怨天尤人的,要割他的资本主义尾巴,那肯定要不服的。支书就说:让他去成精吧,只要他给生产队交提成。但是,古炉村的木匠、泥瓦匠、篾匠们却按时交了提成,霸槽就是不交。
霸槽提了一瓶酒从巷道里走过,差不多的人都看见了,也闻到了一股香气。古炉村人爱喝酒,但喝不起代销店里的瓶装酒,只拿包谷来烧,以往家家都能烧的,而这几年粮食越来越紧缺,连包谷酒也没人敢烧了。看着霸槽又买了瓶酒,他的身后就有人交头接耳,说他今年这是第十次买瓶酒了,而且还常到下河湾集市上买猪肠猪肺猪蹄子吃。甚至说,村里人屙屎都是屙下来风一吹就散了,去小木屋后墙外瞧吧,霸槽的屎是一疙瘩一疙瘩的,拾着粘锨,臭味冲得很。
在院门外空地上碾芦苇的土根说:霸槽,又喝瓶子酒呀!霸槽说:喝么,夜里你拿块豆腐来一块喝么。土根擤了一下鼻,把芦苇在地上铺开,人踩着碌碡碾过去又碾过来,说:我有买豆腐的钱我还不自己买酒喝!却又问:开合还赊账不?霸槽说:别人不能赊,他敢不给我赊?没有我他开啥店的,他一辈子都欠着我哩!土根说:谁都欠着你!霸槽说:可不是?!古炉村敢让我拿事,啊古炉村还能穷成这样?信不?土根说:信么,你说给你个竹竿你能把天戳个窟窿,我信哩!霸槽说:你在嘲笑我?土根说:叔给你说哩,要少喝个酒,就是有钱,也得把钱攒起来成个家,给你大续续香火。霸槽说:你以为我娶不下媳妇还是生不了个娃?你瞧着呀,我要让这州河岸上村村都有丈母娘哩!土根说:啊你行,你行。把碌碡踩到了空地那边,呸了一口,说:你行个屁。
守灯从窑场上回村,天上正好飘过一朵云,云影子把一片黑罩住他,他走,黑影子也走,他就顺着巷道墙根小跑。霸槽叫他,他不做声。守灯的姐嫁到了省城,他穿着他姐夫退给他的短筒子雨靴,靴子大,穿着咯(口瞿)咯(口瞿)响。霸槽说:我教你哩!你姐夫给你啥靴子,脚后跟都磨出洞了。守灯说:还能穿。霸槽说:是我就向他要双新的!他都到城里了,又娶了你姐,一朵花掐着走了,他会舍不得给你一双新靴子?!土根在远处说:霸槽,你一辈子都记恨人家姐夫!霸槽说:这世事不公平么,有衣服穿的,还有衣服争着抢着去送哩,没衣服保暖的,偏就不来一件衣服。土根说:女人都是衣服?霸槽说:不是衣服是啥?守灯一边走一边说:你拿了人家的墨镜,你还骂人家。霸槽说:墨镜对于他们算个啥,九牛……满盆掮了镢头过,霸槽不说守灯,给满盆笑。
霸槽说:队长,喝酒不,这酒你拿上。
满盆说:我喝你的啥酒?你得尽快把钱交给马勺那儿,他要做账哩。
霸槽说:交什么钱?
满盆说:你给我装!
霸槽说:木匠泥瓦匠交钱应该,我钉鞋补胎的出了村啦?我没出村。我在公路上摆摊,出了那么多事故,都是我最早发现和及时帮着处理现场的,这为古炉村办了多少好事,还交什么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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