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天白骑着他的大白马来到旅部时,几名士兵正排着队换岗。森严的门楼子下吊了两只大红灯笼,红穗子在风中飘来荡去。院内的苍松也全披挂了亮晶晶的各色纸花;一条红地毯长长地伸向大门,两侧皆是粉的、白的海棠,招来成群的蜜蜂,闹闹哄哄。在大门口,俞天白跟马黑鹰相遇。马黑鹰刚刮过脸,一条粗眉刮去半截,像一道疤那样翘着,显得有些滑稽可笑。俞天白笑开了。
“笑啥,二哥,不是做梦吧,大哥咋说结婚就结婚了?”
大哥突然要结婚,并且拣这种时候办婚礼,俞天白其实也觉得哪儿有点不对头。哪儿呢,他不敢多想,更不便多说。大哥有恩于自己,他得处处帮衬着点。吴家耀喜欢排场,这两天俞天白马不停蹄张罗,累得连说话的气力好像都没了。
二人走进营区,营区里的草木修剪一新,镜湖假山凉亭,披红戴花,煞是扎眼。但是很静,大大小小的路口都设了岗的。这就使婚礼的喜庆被规范成了一种严密,倒好像是准备迎接一场秘密会谈。二人拐进一丛浓荫,古榆掩映中的土黄色俄式小楼露出一角——这就是一二六旅的首脑机关。吴家耀的办公室兼宿舍在二楼靠西边的套房里,平素一天二十四小时他坚守在这儿,很少出去,也不常回他南郊的家。
这会儿,两名勤务兵刚刚拾掇好他们的上司。猛一瞧,穿着长袍马褂的吴家耀有些不像吴家耀,皮肤蜡白,模样古怪,好像刚出土的一件文物。吴家耀瞪着镜中的人片刻,抹了抹略秃的额头,感觉踏实了些,暗笑,你看你,换了件衣服,怎么就不认得自个儿了?是不是这朵花别的不对劲儿,大大的,红红的,看着跟血似的在左胸喷溅……吴家耀想把它拿下来。
马黑鹰上前一步制止,说:“大哥,不能摘,新郎官咋能不戴花儿哩。”
俞天白也说:“今天是大哥的好日子,花一定得戴。我们也戴。”说着给自己和马黑鹰也别了一朵。
马黑鹰在镜子前照了照,说:“哟,这一收拾我咋觉得自个儿跟新郎官差 不多了。可惜呀可惜,咱没大哥的福气。大哥,咱嫂子到底是个啥人儿,你这么保密,连我们也不漏个风?”
吴家耀一副不急不躁的模样,说:“一会儿你们就见到了。”
二
金秋的原野一派繁荣景象,庄稼、果树全是沉甸甸的饱满姿态。在这甜蜜蜜的成熟和丰富中,大自然其实已经开始走向衰败。这是季节,也是规律,万物须遵循的原则。俞天白看着这些景物,不知怎么就生出了伤感,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命运。时光对于每个人来说,都不多了。你瞧那跳荡在花叶上的蜜蜂和蝴蝶,明年这个时候它们会在哪儿呢。他看了看一旁的吴家耀,有点不安,有点恍惚。吴家耀似乎若无其事,两根短胖的指头做出枪状,轻轻地敲着。
化剑 第二章(3)
一个时辰不到,一座俄式风格的别墅出现在面前,这儿是吴家耀的私邸。看起来新娘子不是本地人了,马黑鹰朝俞天白笑笑,对这个神秘新娘愈发有了兴趣。
吴家耀的管家吴妈带着几个下人迎候在门前。这个穿着大红绣花夹袄、装扮得有些过了的半老牡丹一见主人,还未张口,已是泪水盈盈,仿佛今天她要出嫁似的。
吴家耀拍了拍她的肩,说:“准备好了,吴妈?”
吴妈抹着眼泪水说:“都准备好了,先生。春红陪小姐在楼上等您呢。”
吴家耀朝几个下人点头,让吴妈给他们每人今天多加一份银子,说完健步走进大门。俞天白不知怎么,一颗心突然就怦怦地跳起来,他想他还是不进去的好。马黑鹰已抢先一步跟了过去。
这时,一个穿红裙的丫头嚷着“吴妈、吴妈”,从楼上跑下。看见吴家耀,咚地一下跪倒在地,泪水涟涟,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先生,小、小姐她不见啦!”
不见了?俞天白看吴家耀,吴家耀看吴妈,吴妈顿时变脸,说:“死丫头尽胡说!你、你……不是一直跟小姐在一块儿吗?”
丫头说:“我是一直看着她来着。她让我去房里换身衣服,我回来她就不见了……”
乱弹琴!吴家耀三步并作两步上楼,推开一扇门,窗户大开,通往后院的一扇小门也开着。一股凉风吹进,把床上的紫红色旗袍拂到地上。这里无疑是小姐的闺房了。
马黑鹰拾起簇新的绣花旗袍,仿佛是拎着一只血淋淋的羚羊,嘘了一口气说:“大哥,这、这……”
一个下人插话说:“小姐她不会是又跑了吧?”
拇指和食指习惯性地又做出手枪状,吴家耀仿佛听到砰地一声,他的心脏被击中了。他忽然感到自己是多么愚蠢,他怎么就能相信吴妈这个半老娘儿们,就算她有多能干,对自己多忠诚,他应该明白她终究是个女人,办不成大事的,连个人都看不住,没用!
吴妈想说什么,吴家耀枪状的手朝她指去,吴妈连忙闭嘴。吴家耀最近老是用这把“手枪”制止人家讲话,弄得大家很怕。倒是俞天白有些眼色,目光扫了一圈,从桌上一本古旧的书籍下,取出一页纸。俞天白把字条递给大哥,上面写着一行工整的小楷字:
请原谅,先生。
三
吴家耀的这桩婚事委实有些不寻常,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一九四三年在著名的中日常德会战中,有一位叫薛文瑾的国军少将为国捐躯,此人是对日作战中牺牲的最年轻的将军。吴家耀给其做部下时,曾得到过薛的重用提拔,二人有些私交。将军临死前一刻留下话,说夫人和女儿在湖北乡下,若有机会去看看。不久吴家耀到湖北执行公务,便绕道去了薛将军的老家。不去不知道,一去心里打起寒战。原来薛将军早已跟夫人离婚,夫人偏瘫,家中有个十三四岁的女儿,母女俩靠卖中草药为生。乡下的天黑得早,加上下雨,夜色如墨。火塘被雨水熄灭,那盏惟一的豆油灯也熬干了。吴家耀坐在黑暗中,捧着一碗盐水泡饭,怎么也难以下咽。说来也怪,吴家耀这样的男人什么都不怕,单就怯黑。女孩儿像似看出了他的心思,便依在竹门上吹起箫。吹了一曲又一曲,都是些欢快明朗的山野小曲儿,忽而虫吟鸟鸣,忽而花开泉涌,把个阴森的夜吹出了蓝天丽日,春意洋洋,香气扑鼻的。吴家耀喝着没一颗油花子的咸汤,心里忽然甜丝丝的,暖了。临走,吴家耀摸着女孩儿扎着小辫的脑袋,说,叔叔会再来看你。遂将钱袋压在了褥子下。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化剑 第二章(4)
再来并不容易。但吴家耀每年都会记得按时给薛家母女寄钱,说给孩子添件过年的新衣裳吧。直到今年初夏,吴家耀到广州办事,绕道湖北,又见到了薛家母女。其时老夫人已水米不进,枯瘦如柴了,她抖抖索索,一手拉着吴家耀,一手拉着女儿,眼里飘过一丝儿光亮,说,先生,我死了,紫苏就交给您了。您对我们家有恩,娶了她吧。吴家耀不曾想过会有这样的好事,看看女孩儿,发现她确已长成大人,一个翠竹般挺秀的大姑娘了。
就这样,吴家耀和名叫紫苏的女孩儿订了婚,带着她返回新疆。为了避免外界不必要的猜疑和打扰,他特意在城外买了一处别墅,取名“解忧”,极秘密地把姑娘放在了那儿,让吴妈照管。姑娘喜欢研究医书,就让她关起门来好好读书。时局不稳,他自己也是前途未卜,加上这三个月公务缠身,城外那条防御工事耗费了他大量时间和精力,他无暇顾及婚事。偶尔去看女孩儿一回,女孩儿腼腆中带着一丝恐慌,替他沏了茶,便继续埋头读书。问一句,她答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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