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孝公回到国府,心中很不是滋味儿。此时黑伯来报,说太子不敢来书房晋见,在太后寝宫等着。秦孝公一怔,阴沉着脸来到后庭院太后住处。
太子嬴驷一个多月来神思恍惚,骤然消瘦。闻得公父回来,更是惊恐。黑伯宣他在孝公书房等候时,他忐忑不安的跑到国府后院,默默的流着眼泪跪在太后面前。太后长叹一声,“好吧,你就在这儿等吧,但愿你小子还,还有一条活命……”说完,太后唏嘘着唤来莹玉,在女儿耳边小声叮嘱了一阵。嬴驷吓得六神无主,一直跪在太后的正厅竟是动也不动。
来到后庭院,秦孝公吩咐黑伯守在寝宫门口不许任何人进来,便匆匆走了进去。进得正厅,太后却不在,只有嬴驷跪在厅中,莹玉站在旁边一幅认真监督的样子。秦孝公胸中怒火骤然窜起,大喝一声,“逆子!”上前抡圆胳膊就是两个巴掌,打得嬴驷嘴角顿时出血,面颊肿起!又一脚将嬴驷揣翻,捞起一个陶瓶就要往嬴驷头上砸去!
“大哥——!”莹玉哭喊着扑上来,双手死死抓住孝公胳膊,陶瓶哐啷一声掉在地上摔碎。孝公猛然推开莹玉,向剑架奔来,却不见了剑架上的长剑,一怒之下,又抱起一个石墩就要来砸嬴驷。莹玉情急,紧紧抱住孝公尖声哭喊:“驷儿快跑——!快啊!”
嬴驷却是咬着牙,不哭,不喊,不躲,不跑,反倒清醒了一般,默默的爬起跪在地上看着狂怒的公父。一瞬间,秦孝公竟然一脚踢开莹玉,顺手捞过一个青铜烛台向嬴驷扑来!
“渠梁!可也!”太后面如寒霜的挡在嬴驷身前。
“母后——!”秦孝公嘶喊一声,手中青铜烛台咣啷砸在青砖地上,双手捂脸,泪如泉涌,浑身颤抖。
白发苍苍的太后默默的双手扶住儿子,“渠梁……”竟也是泣不成声。
“母后,渠梁有负列祖,不孝……”孝公大袖裹住脸,使劲一抹如泉泪水,扶母亲坐在石墩上。莹玉已经挣扎起来,收拾地上的凌乱东西,还不忘背过身向哥哥做个鬼脸。
“渠梁啊,驷儿有大错,罚他教他可也,不能伤残其身呵。”太后拭泪唏嘘。
秦孝公已经平静下来,冷冷道:“嬴驷,过来。”
嬴驷默默的膝行而前,红肿的脸上没有眼泪,也没有惊慌。
“嬴驷,你身为国家储君,私刑滥杀老秦望族三十余人,几使秦国倾覆,新法夭亡。战国天下,可曾有你如此太子?!如果不是卫鞅,而是我这个国君在栎阳,不杀你这个逆子,何以面对天下?何以面对为秦国流过无数鲜血的老秦人?”秦孝公粗重的喘息着,强压胸中怒火,冷冷道:“自今日起,废去你太子爵位。给你一卷通国文书,你要以游学士子身份,在秦国山野游历谋生五年。看看秦国千里河山的变法,想想你的作为!你,好自为之吧。”秦孝公沉重伤感,嘶哑的叹息一声。
莹玉惊讶,“大哥,驷儿还只有十四岁……让我,陪他去吧。”
嬴驷却重重的叩了一个头,“不,姑姑,嬴驷一个人。”说罢站起,向太后、父亲与姑姑深深一躬,头也不回的走了。
“驷儿……”太后喊着站起来,眼见嬴驷去了,摇头拭泪,“又是个犟种,咳!”
“母后,让他去吧。我象他那么大,已经打了两年仗了。”
“都象你?”太后长长吁了一口气,“总算过去了呵,那阵子我也提心吊胆的,和莹玉通宵合不上眼呢。说起来,还是卫鞅,泰山石敢当,不愧国家栋梁。你小妹还发了个誓呢……”
“娘——”莹玉满脸通红,“人家那是求上天庇护秦国嘛。”
“噢?庇护秦国?”秦孝公恍然大悟,不禁揶揄的笑看妹妹。
“莹玉,你去给大哥收拾饭来,他一准儿没吃。我和你大哥说说话。”
“哎。”莹玉笑着跑了出去。
太后低声笑道:“莹玉立誓,卫鞅若平息动荡,她就嫁给卫鞅。”
秦孝公惊讶的一怔,立即恍然,不禁高兴得爽朗大笑,胸中的郁闷烦恼竟是烟消云散了。
二、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
卫鞅有许多大事急于请秦孝公最后定夺,但却没有立即晋见。
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微妙的想法,应当给国君一点时间,让其余声音先行上达,让国君先听到对他的仇恨和怨愤,他自己似乎应当先看两天。卫鞅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感到惊讶,觉得自己似乎有了一些不该有的东西。仔细回味,似乎又觉得有理。国君几乎一年不在栎阳,自己单独扛过了变法初期的巨大压力,而且在平息最危险的动荡中惩罚了太子,刑治了两位太子傅。如果算上前面已经对他有怨恨的“孟西白”三将和老太师甘龙及太庙令杜挚,变法开始时的所有贵族元老已经都变成了他的敌对势力。最重要的,是失去了根基雄厚资望极深的嬴虔这个盟友力量。以嬴虔品行,他可能不会反对变法。然则以嬴虔的个性和难以克服的贵族痼疾,他也不会漠视个人仇恨。在嬴虔看来,他这个太子傅本来就是虚职,刑治公孙贾一人已经足以服众,将他牵连进去一同治罪,完全是卫鞅取悦民众的手段。卫鞅也曾反复问自己,那天不处置嬴虔能不能平息动荡局面?以卫鞅的能力,再加上嬴虔的支持,应该说能。然则,不处置嬴虔,能不能抚平孟西白三族老秦人彻底冰冷的心?能不能避免由此引发的诸多隐患?显然不能。处置嬴虔这个朝野赫赫的重臣,有利于一举稳定国中大局,有利于消除隐患,有利于向国人宣示无可阻挡的变法决心,且必然换来一段长期的稳定安宁。如此说来,嬴虔从直接事件的意义上本来是可以开脱的,是卫鞅基于大局需要将他做了牺牲。
这种权衡局势而牺牲重臣的做法并非新鲜,然则都是国君的权力。一个尽管握有实权但爵位毕竟只是左庶长的他,竟断然将国君长兄、一位一等爵位的公族重臣处了劓刑,割了鼻子,这在战国变法权臣的历史上绝无仅有!这样做,国君当作何想?当国君身处异地远离权力中枢的时候,同意他临机处置,这是稍微明智的君主都可以做到的。然则国君回到了国都,回到了权力情境,还能否对他这种具有越权嫌疑的行为保持清醒判断?卫鞅第一次感到了一丝迷茫。
“君心无常,伴君如虎。”这句古老的典训顽固的钻进了卫鞅的心头。
虽然有一丝迷茫,但卫鞅依旧沉浸在准备第二次变法的繁重国务中。他有一个顽强的信念——只要他不在二次变法之前倒下,他的人生就可以满足!所以无论心中有何波澜,他都没有一刻停止公务。前一个月,他已经通令各郡县准备第二次变法,并将第二批法令的大要告知各郡县官署。目下,景监已经督促府中吏员辛劳月余,将他反复披阅增删的第二批法令全部缮写刻简完毕,单等国君定夺后颁行全国。
“左庶长,国君已经回到栎阳,当即刻将第二批法令送呈国君了。”景监指着长案上满满当当的竹简,提醒卫鞅。
“莫急。”卫鞅笑道:“让君上歇息两日嘛。”
“左庶长,你当先见君上,要使君上尽早知晓左庶长想法。”
卫鞅微笑,“先入为主?夜长梦多?”
景监苦笑,“哪里话来?早见君上早开始嘛。否则,我先去见君上。”
“不用。我已经自己来了。”一阵大笑,秦孝公信步进门。
卫鞅霍然站起,“君上……臣,卫鞅参见。臣正欲入宫晋见,不意君上亲临。”
“景监参见君上。”
秦孝公笑道:“你们的事比我多,当然该我来。啊,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景监也成大忙人了!再不泡棋桌了?”
“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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