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华市场是台湾中部最主要的物资交流地,每天清晨,太阳尚未探头,小货车忙进忙出,不停地载运货物,这座市场不仅是当地婆婆妈妈最爱光顾的地方,还肩负了调节南北货物的作用,人车络绎不绝,时针推移到早上七点,市场内的走道早已被挤得水洩不通,就算不主动往前走,单单顺应着人潮,也能笔直迈进。
虽说北华市场是中部最重要的市集之一,然而,或许是因为早期设计不良的缘故,摊位的摆设和路径并没有完整规划,路线相当不亲民,整体呈现一个传统灶炉的ㄇ字型,ㄇ字型的最尾端是小货车的聚集地,平常并不开放给一般民眾出入,每当走到市场末,踅完一圈后,还得想办法回头挤身到市场的入口,才能全身而退,来购物的客人遇到这种情形也只能摸摸鼻子,乖乖往回走。
即便有不下数千封意见信投诉过这问题,北华市场的管理委员会依然故我,完全没有任何打算处理的架势,反而拖欠行事,得过且过,久而久之,人们逐渐妥协,反而习惯北华市场的设计,也不再有人追究这问题,管理委员们当然是乐得轻松。
歪着头看向管理委员办公室嬉笑打闹的搓牌声,整个房间吞云吐雾,不时传来掷骰子的轻脆声音,我吐吐舌头,无聊地用手上的绿框鱼网搅弄桌上的玻璃鱼缸,闹得里头的孔雀鱼和大肚鱼惊慌失措,在圆形的透明鱼缸内东奔西窜,似乎在祈祷着能够躲到安全的地方。
「赵聆!」
听到这声叫喊,我知道是我们店里的「大老闆」回来了,我沉闷地放下手上的捞鱼网,死气懨懨地趴倒在桌上,用手臂将自己的头埋在里面,活像隻鸵鸟:「李莫生,在这种地方开水族馆,根本不会有人光顾啦!」
「胡说八道,那天不就有小朋友买了杯斗鱼回家吗?」我们店里的大老闆嗤之以鼻,他心疼地从那圆形透明鱼缸拿出我刚刚胡乱搅弄的鱼网,对着里头的大肚鱼和孔雀鱼殷切地说话,语气中充满歉意:「对不起喔,都是我回来得晚,害得你们受委屈了。」
听到这番真情告白,我只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只差没直接在老闆面前呕吐以示噁心,为什么我的老闆会这么不正常呢?居然异想天开地在北华市场开水族馆,甚至还曾经妄想过从此可以翘脚摸鬍子、日进斗金,这种不切实际的白日梦。
脑子有洞的老闆现年二十七岁,是个超理想主义者,在他的心中总认为不管是什么天大的事情,总是会有办法解决的,一派的乐天知命。
至于这间水族馆的由来,则是李莫生几年前不切实际的「杰作」,据他的说法,当时他跟家里死皮赖脸了好一阵子,明明从来没做过生意,却硬是吵着要开店,身为家中老么,稍微撒娇一下,家人便轻易地折服了,无良老闆跟自家家人榨到一大笔退休金后,快马加鞭地跟北华市场的管理委员商谈开设水族馆的事情。
在这社会上,有钱好办事,管理委员根本不管我们的大老闆想做什么,反正只要每个月能够按时缴纳管理金,他们乐得轻松,根本不会认真审核对方到底要在北华市场开设什么店,李莫生这间烂水族馆也因此死撑了大概一、两年多吧?
这间外表看似破烂的水族馆,有个轻飘飘的名字,叫什么「云幻水族馆」,李莫生大老闆得意洋洋地说过,「云幻水族馆」这名字肯定可以引来大批客人,听到这番言论,我只觉得老闆在做白日梦,要是取名字就能带来好运,乾脆叫「迎客来」,还是「高朋满座」好了,说不定还比较实际一点。
老实说,外头的招牌乌漆嘛黑,外表看似鬼屋,里头的鱼种都是水沟里常见的大肚鱼、孔雀鱼,还有几隻看起来奄奄一息的斗鱼,什么新奇艷丽的鱼种全无,噢,老闆是兼差卖什么蝌蚪、蚯蚓之类的,问题是来北华市场逛街的人,几乎是那些精打细算的婆婆妈妈,平常怎么可能会走进这间不起眼的水族馆?
上次那死小孩的父母买了杯斗鱼,只不过是为了要堵住那小孩的哭闹声,天晓得五、六岁的小朋友居然可以卢成这样,哭得是惊天动地、响彻云霄,小巧的嘴巴彷彿可以塞下成年人的拳头,我差点想拿捞鱼网堵住那死小孩的嘴巴。
他的父母威逼不过那死小孩的拗性,折腾了许久,只好半哄半骗地买了杯斗鱼,想办法逗那死小孩开心,结果老闆还因此沾沾自喜了好一阵子。
在我看来,他还真是没救了。
至于我,则是一个被压榨的可怜员工,说起来还真是有够倒楣,天晓得我居然会衰到签下那不明不白的工作合约,还记得当时急于就业,想说大学刚毕业,我们科系又没什么一技之长,还是趁早找个长期工作比较好,那天我在北华市场间晃,来到这间水族馆前,看到银铁门上贴着诚徵员工四个大字,一时眼残,没认真翻阅、细细详读契约书,就草草签了工作合约,事后想起,只能用捶心肝来做形容,
要是能够使用存档键的话,我绝对会覆盖这令人羞耻的纪录。
只可惜千金难买早知道,反悔也来不及了。
「赵聆,今天有客人吗?」李莫生扭动脖子,揉揉痠麻的肩膀,对着我大大的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看到老闆这懒散的模样,我忍不住皱起眉头,嘖有烦言地别过脸,跟到这么不上进的老闆,难怪我晚上还要去别的地方打工兼差,假如仅靠李莫生这破水族馆给的薪水,我早就饿成人乾了。
「要是有客人的话,我还会无聊到拿鱼网戳鱼缸吗?我说……老闆,你不会自己动动脑袋想想吗?还是说你脖子以上的东西是装饰品?」我毫不客气地反驳,语气咄咄逼人,每天来这根本是虚度光阴,而且这间烂水族馆还在北华市场最末端,一般人在前头逛完,根本不会有兴致想继续进来看,又不是吃饱太间,可以成天在北华市场挤来挤去。
「唉……讨厌,赵聆好兇喔!」李莫生装可怜地看着我,手甚至还遮掩住一边的眼睛,假装自己在擦眼泪,第一次见到时,我还信以为真,傻傻地翻找包包里的卫生纸递给李莫生,不过,看了老闆这爱演的死样子超过半年多以后,我才不会轻易上当,李莫生来来去去也就这招,根本黔驴技穷,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完全无感。
「有时间在这装可怜,为什么不想办法多赚点钱?」我双手叉腰,大声斥喝,李莫生雇用了我之后,整天也没瞧见他作正经事,老是懒洋洋地瘫在舒适的躺椅上,一边嚷着要享受人生。
根本就只是颗烂马铃薯。
跟随这种老闆,简直是我的不幸。
「赵聆,我们做人不能太俗气,女孩子家开口闭口都是钱,多伤感情啊?」岂料平常一点也不正经的李莫生,现在却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一脸苦口婆心规劝浪荡子的语气,闹得我整身不舒服,厌恶地瞪了他一眼,我恶狠狠地回嘴,完全不给老闆面子:「钱不是万能,但没有钱却是万万不能!」
「你又没背学贷,需要这么多钱干麻?」李莫生这句话刺来,顿时堵死了我的嘴,我愤愤地紧咬着下唇,久久没有说话,最后只是抓起桌上的绿框鱼网朝李莫生的脸硬生生地砸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间烂水族馆。
从满满的人潮挤出北华市场,我头疼地揉揉太阳穴,身体的骨骼像是被国术师傅压缩再重整过似地,肩膀还有小腿被疼痛与痠麻的感觉袭击,脑袋昏昏沉沉,彷彿有锥子在我的脑袋一下下地刺着,果然……我还是最讨厌人多的地方了。
漫步在红砖街道上,我心不在焉地从牛仔裤口袋掏出手机,把玩着上头的按键,在智慧型手机横行的时代,我依旧活在原始世界,手上拿着是最传统的手机,身上的衣服都早已洗到发白,牛仔裤充满细碎的破洞,洞口上被灰白色的线点缀,脚上则穿着鞋店特价一百元的帆布鞋。
注视着倒映在店家玻璃橱窗上的我,惨白的脸庞、瘦削的身躯、手臂如同乾枯的木柴,似乎随便一掰,就会在下一秒断裂,我沉闷地吐了一口大气,粗枝大叶的老闆又怎么能懂得我的心情呢?李莫生从小生长在幸福的家庭,虽然不到有求必应这么夸张,至少也是衣食无缺,他根本没办法理解穷到没饭吃是什么样的感觉。
甩甩头,我决定不再想李莫生这王八蛋,攒紧手机,我不晓得要拨号给谁,通讯录里的联络人名单屈指可数,我几乎是倒背如流了,可是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倾诉。
垂头丧气地左顾右盼,大街上熙来攘往,聚集着为生活和工作忙碌的人,在这时间……去哪都不对。
「还是去公园吧……」半张着嘴,我小声地对自己喃喃自语,可以晒晒太阳,也不用花半毛钱,当我打定主意,准备往邻近公园的方向走去时,一个身穿赭红色长旗袍的女人,手持黑摺扇,徐徐地在脸颊旁搧风,只见她不偏不倚地朝我走来:「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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