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言籍籍最终还是归结一处,大司空一职花落谁家?有好事的臣子便扳起指头娓娓道来,言讲马宫以明经入仕,起家侍郎,历任廷尉平、九江太守、太子詹事、光禄勋金紫将军。履历完备,民望颇高,大司空一职非他莫属;有人听后却嗤鼻以笑,言称这最大的“黑马”便是王舜,其为人清正严整、处事恭谨,又为东朝血亲,自袭为安阳侯便一路擢迁,又以太仆正升车骑大将军,迎迓新帝立下千秋不朽功勋,大司空一职舍他其谁?
这下似乎统一了口径。只有角落里一个弱小的声音嘶哑道:此话谬矣,明公但凡在朝一日,决不容庙堂伟器弃公营私!明公为人守正不阿,焉有此种肖小之虞呢……话音甫落,众皆颔首。说者虽是人微言轻,言下其意却不无道理。接下来该是探讨他腾出的位子,反正缺口不止一个,终是尚有一线之机。
直至夜漏未尽七刻,众位朝官闻趋进殿,三拜九叩地朝王参驾,待跽坐甫定,方知金墀之上查无一人……一时之间面面相觑,如坠冰窟,懵懵懂懂不知何为。
大司马王莽遂站出身来,面南背北地旅揖一番,方恭谨抻开懿诏宣道:“太皇太后制曰:幼主入京,揆定大汉承祧皇帝,乃元帝庶孙,中山孝王子也。帝年九岁,太皇太后御下亲养,临朝称制。夫赦令者,将与天下更始,诚欲令百姓改行洁己,全真性命也。余下选举者,其历职更事有名之士,则以为难保,废而弗举,甚谬于赦小过举贤材之义。诸有臧及内恶未发而荐举者,勿案验。令士历精乡进,不以小疵妨大材。自今以来,有司无得陈赦前事置奏上。有不如诏书为亏恩,以不道论。定著令,布告天下,便明知之。”
待制诏宣告甫一落地,文武群僚忙三拜九叩,嵩呼万岁。大司马王莽便代王还礼道:“太皇太后曰:起!”众臣平身。因昼夜未憩,王莽又面现疲态道:“昨日晌午,玉辂已过桃林塞,不出所料当后日抵京。此望间文武同僚不得省亲、乞骸。明日休沐,恭迎新帝!”众臣听罢忙揖礼称喏。
俟王莽兢兢趋回原位,大司徒孔光便奉牍出班,先行面南,向诸位同僚群揖了一礼,方面目和善地蔼蔼言道:“为填补国体沟壑以迎新帝,有司报请荐举综述,特拔其优者泛一十三人,即日亟可走马任上。为严防不法,特公之于众,诸君尽可交头接耳,以求公议。”孔光说罢便抻开文牍,当堂如数家珍宣呼道:“有河内郡人傅喜,初任太子中庶子,建平元年出任大司马,册封高武县侯。因驳斥定陶傅太后取帝太太后尊号,免官就国。喜守节不倾,行义修洁,忠诚忧国,内辅之臣也。”
这头一炮便崩出个傅喜来,群僚心里宛如那熊熊烈火焰高千丈,却兜头泼来三千弱水,心气儿端的是瓦凉瓦凉。觊觎的朝官多如牛毛,如今又祭出个野吏来,碗里抢食,着实不美。文武朝臣便交头接耳,聒噪不绝。
王莽见状,疾出班揖礼劝慰道:“高武侯喜姿性端悫,议论忠直。虽与故定陶太后有属,终不顺指从邪,介然守节,以故斥逐就国。如此发轫之语,非属君侯之认肯,诚乞诸君稍安勿躁,静默以待。”朝臣们见是明公出面,方偃旗息鼓,此事也算按压下来。
大司徒孔光见事已平息,便又抻牍宣唱道:“有东海郡人马宫,以明经入仕代丞相司直,由师丹荐其品行高洁,便于九江太守出任詹事、光禄勋,所到之处人人称颂;琅邪人王崇,少以父任为郎,历任刺史、郡守,有能名。建平三年,以河南太守征御史大夫,后左迁大司农,徙卫尉左将军;中山人甄丰,初为泗水相,行事忠勇,吏治有方,拔擢为京畿右将军、左将军光禄勋;沛人刘秀,高祖弟楚元王五世孙,经学、校雠学大师。曾任黄门郎、中垒校尉,后奉车都尉。复总领五经,部次群书,又汇编《七略》、《山海经》及《左氏春秋》而有声名……”
宣读至此杂音又起,整个殿池嘤嘤嗡嗡,沸反盈天,声浪远远盖过了司徒之言。王莽见孔光缄默不语,又一脸忧容地望向自己,便又出班群揖道:“诸位同僚,若有异议,跽坐奏可。今日朝议无君无父,无偏无私,尚须大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日月无私,但求公心。”
王莽话音尚未落地,中常侍夏候蕃便坐而论道:“臣下若依明公之言,便不拘礼。自少皞部落以鸣鸠氏为司空,以平水木。秦、汉暂且不置,绥和元年方将御史大夫更为大司空,位列三公。而今大朝配位司空者惟王舜是也,然因其伴驾途中便不前举,是何道理?”太常卿丙昌听罢也接茬言道:“王舜一向为人严整,身为车骑大将军护主周全,劳苦功高!伏惟明公诚乞我天下母,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法无二致,一碗水端平!”
随之有左将军甄丰附议,长乐卫尉王恽、大司农弘谭及尚书令平晏皆揖礼附议。王莽见状忙双手抱拳,躬下身段长揖道:“承蒙诸君如此厚爱,王氏一脉感激涕零。然而你我皆为臣僚,尚须太后英明大定!”说罢便扬衿着孔光发言。
孔光见庙堂之上群情激奋,文牍内却无荐举王家一人,索性于旁添上几笔,又将末尾二人挥毫抹去……这便面南背北喝唱道:“魏郡人王舜,由太仆正迁车骑大将军。为人严整有威名,可为内辅臣子也;魏郡人王邑,历任侍中、河西都尉,后拜步兵将军,乃勇武之士;东海郡人薛修,举孝廉出身,历临淄令、东海郡守、淮阳国相。后母病亡,修去官守丧三载,乃国朝孝子,治世能臣也……”
俟孔光历赞甄邯、甄寻、崔发、陈崇、孙建与王恽诸贤士后,便将文牍交于王莽,且哑声揖礼道:“我与臣僚暂议新帝迎迓及登阼拜庙诸事,至于封赏讨文,尚烦明公于长信请旨,后布诏宣可。”
王莽与同僚揖别后,便北走寝后的闼门出了前殿,一路向西报入了长信宫门。待整肃一番仪容后,方恭立于寝殿外的廊庑檐下,聊见园中宫灯烁烁,一勾懒月吊挂树梢,虽非望月也皎皎可爱。西北风起,满是刺耳的哗哗声响,似是枯叶刮地戗起的噪音。又有如水月色与晨雾掺和,一起湮湿了他的袍摆,方才感知,横秋涔寒一凉如水。
约莫过了两刻左右,方有小黄门出殿通传太后召见,遂将王莽小心翼翼引入了内寝。只因昨晚东朝熬夜,又年老体衰,本想一贪入睡直至天明,不想还是被人叫起,由长御照应离了凤榻牙床。见王莽入内跪地谒拜,便扬了下袖衿嘟囔道:“阴魂不散,离了我这把老骨头,天——还塌了不成?”王莽遂起身将文牍呈上,又憨笑道:“还真别说,这阵子离了老祖宗哇,天还真能塌下来哩……”
太皇太后狠睨了侄子一眼,便命小黄门挪来宫灯,又手持文牍眯眼道:“这蝇头小字儿一麻片儿,你叫我如何看仔细哟?”王莽见状忙双手奉过,遂凑着灯火躬下身来,将所列之人又口述了一遍,东朝听后便努嘴扑砸道:“看看,看看,到底又把咱王家给缀上了……”
王莽见东朝一脸忿恚,便连忙上前释惑道:“之前倒并无王舜二人,有朝臣此间横生指节,言讲车骑大将军为人严整,又千里迢迢护主周全,理应为大朝内辅臣子。大司徒为堵悠悠众口,便临时起意,将王舜二人挂了上去。如此促成外戚天下,是置我王家于火炉上烤矣!”太皇太后抹了一把唇下流涎,遂朗声斥道:“知道便好!谗巨献媚,于公于私皆是祸殃。近贤臣,远小人,方是治国之道哇!”
“姑母教训得是。”王莽俟起身叫来笔墨,又于案前亲手起诏,道:“容侄儿一忽拟好草诏,姑姑再来哓哓不迟。”待王莽以悬针篆体书就的草诏敷于眼前,太皇太后便抿嘴笑赞道:“贤侄的悬针有所风闻,隶变中之蚕头雁尾,一波三磔,起笔藏锋,收笔自然。用曲直取势,以婀娜立意,行外方内圆,造潇洒之势,立唯美之相……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哇!”
“姑姑——”王莽遂一脸尬笑道:“臣说的可是诏旨。”太皇太后一听便颇不耐烦,一把推开草诏道:“不看不看!巨君处事,我自心安。心有知足,安于当下,方能益寿延年也!”东朝说罢,便着人宣来长秋门下的掌印女官。那女官于大宝中将印玺取出,又蘸了一下宝中的印泥,方将印玺稳稳摁在了草诏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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