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来文人笔锋如刀,一旦人身攻击起来,便是无所不说,肆意夸张,被攻击的人,或许向老爹瞪个眼便成了殴ru凌nuè亲父的忤逆,上朝打个喷嚏就是御前轻慢有侮主之心,随口讲句批评朝政的话更加能成为诋毁君上、包藏祸心、图谋不轨的把柄……反正捕风捉影、言过其实,早就成了朝臣弹劾的惯技,皇帝读奏疏,往往要打个对折才能看下去,发下各部论处,大家也无非要删削还原才能相信。朝堂风气,无足为奇,上至君王下至臣子都已当作寻常。然而这个&ldo;习以为常&rdo;,见惯不怪,却只能限于在朝,不可用之在野。火药味十足的弹章一旦公开贴出,流向民间,无所不至的夸张加上舆论最喜好的加油添醋,立刻会将影响闹到不可收拾,这等于是往油锅里倒了水,非一下子炸开不可。
公开弹章形成舆论压力bi迫朝廷,其实是将三个人都放在了风口làng尖之上:主导弹劾的大臣、被弹劾的臣子、以及皇帝本人。弹劾一旦成为民间舆论,被弹劾的人立刻会身败名裂,千夫所指,bi得皇帝不能袒护,必须处分;然而倘若抗辩有法,皇帝翻过脸来,以&ldo;追查并无实迹,纯属诬陷,鼓惑民心,挟众要君&rdo;之名,给主导弹劾的大臣加以反坐之罪,该大臣也必定功名前途毁于一旦;而皇帝本人,倘若在此事中处理不当,惹动公议民愤,传出昏君庸主之名,那么便是一个可怕的把柄,没准哪一日水能覆舟,便成为被废黜的可能借口。所以,这一招实在是兵行险着、你死我活的终极手段,俞汝成竟然拼着身家xg命来公开弹劾,看来是要赌一赌,嘉平帝是否要为林凤致一人,而甘冒颠危倾覆之险?
已经蹈入绝大危机的林凤致,这一刻却非但毫无惊惧,反而露出了异常兴奋激动之色,仿佛盼了很久的事终于到了。豫王看见他冰雪般的脸颊上竟掠过一层红晕,目光粲粲,一霎时那沉静端凝的翰林风度已全然不见,代之以一股锋锐jg芒之意,仿佛利刃新出了鞘,雪亮得晃了晃别人眼睛。豫王忽然想,能让这样的人毫无掩饰的流露出真实qg绪,俞汝成这个对头做得其实颇有荣焉。
吴南龄面色凝重,踏上一步,说道:&ldo;鸣岐,你莫再一意孤行,只要去向恩相认罪,事qg还有转圜余地,你……何苦非将自己bi上绝路?&rdo;他这时连&ldo;兄&rdo;的尊称都省略了,直接称呼表字,看来非但平日有过jiāo谊,而且关系当属格外亲厚密切的那一种,语气中除了规劝,竟还隐隐有一丝恳切请求的味道。
林凤致忽然放声大笑,狂态毕露,说道:&ldo;绝路?我早已是绝路了!到底谁才是罪人?&rdo;
他眼神雪亮,咄咄bi人,这句话竟问得吴孙二人都噎住了,连平时脾气有点急噪的孙万年都张口结舌,过了半晌,才脸色尴尬的道:&ldo;其实,要……向你认罪,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啊。闹成这样何苦来呢,难道……你当真不会再踏入恩相的府邸一步?&rdo;
林凤致仰头一笑,道:&ldo;会啊,怎么不会?有一日我会踏进他相府大门的‐‐同大理寺校尉一道!&rdo;
大理寺是审讯执法的部门,校尉则是执行逮捕职务的人员,他这句话的意思明明白白,不弄到俞汝成抄家问罪,便是决计不能罢休了。
室中诸人都不禁相顾失色,林凤致更不打话,大踏步出门,竟连&ldo;告退&rdo;二字也未说。
豫王嘀咕道:&ldo;好不张狂,只怕你自己先进了大理寺罢!&rdo;吴南龄忽然轻声道:&ldo;其实……也怪他不得。恩相原本也一直下不了狠心对付他的。&rdo;
豫王料不到他身为俞党心腹,却忽然会说出这句话,不禁回头盯了一眼,却见吴孙二人脸上都有黯然之色,仿佛知道什么悲哀的秘密。
这股隐约诡异的气氛使豫王十分不慡,从这二人口中掏不出话来,于是打道回宫,轿舆还在路上,随从已将城门悬挂的俞汝成主名弹劾书弄了抄件回来。豫王坐在舆中糙糙读了一遍,只见一共列了林凤致二十四条大罪,罗嗦琐碎,加起来也无非就是&ldo;邪y、惑乱、狂悖、jian逆&rdo;等等几条了无新意的老花样,被嘉平帝扣着留中的奏疏里早已重复了不知多少遍。但俞汝成不愧是内阁首座,练就的老刀笔,尽管是奏对的敬体文章,却从弹劾词的字里行间透露出笔笔剑戟,杀气森然,又兼本意要公开张贴,语气中更隐含煽动之意,连豫王读着读着,一时都觉得林凤致委实罪大恶极,若不立即判个弃市,就不足以安天下定社稷‐‐他不禁一面摇头一面笑,暗道:&ldo;林小子啊林小子,撞上老俞这个对头,我看你如何安逸过关!&rdo;
将俞汝成的奏章读到最后,豫王猛然产生一种奇怪的熟悉感觉,凝神一想,才想到原来这奏章的措辞语气,竟与林凤致前一阵替皇帝拟的斥责诏笔风极其相似,虽然这个是奏对,那个是诏谕,文体全然不同,可是那股锋芒毕露的味道却好象一个模子里脱出来一般。他登时有个直觉,林凤致的文章,必定是俞汝成手把手教出来的,这对业已反目成仇的师生,其实摆脱不去这般千丝万缕隐约微妙的联系。
为什么直觉中要用&ldo;手把手&rdo;这个形容呢?‐‐豫王往后座锦垫上一靠,自己也说不出道理,只觉得说不清道不明的,就是不痛快,十分不痛快。
他多日不曾回府,今日趁着来翰林院便顺带出宫门回家一趟,也不过宿,片刻又即回宫。豫王府离大内路途并不远,街道上的人却是出奇的多,今日又摆的是王爷舆乘,开道的侍从不住呵斥净道,闹攘不绝,王驾便走得格外的慢。豫王有些心绪不宁,随口向外面吩咐道:&ldo;给我去叫梁辰好好弹压一下,不就是一份弹章,闹得满大街挤着看,算什么帝辇之下的规矩?&rdo;随从连忙道:&ldo;王爷有所不知,因为兵部弹劾侵吞兵饷的事,梁大人正诖误候审,暂时停职了,听说九门提督眼下由骁骑营张大人兼着。&rdo;
豫王好半晌才&ldo;哦&rdo;了一声,心道:&ldo;竟然不显山不露水的夺了提督兵权,好手段!林凤致啊林凤致,我一直当你只是个文臣,原来却是小觑你了。&rdo;
但听满街喧声,&ldo;林凤致&rdo;三个字到处可闻,京城中人本来好谈国事,这份弹章一出,片刻间便被转抄得满天飞。豫王的舆驾还未抵达宫门,弹章抄件已经几乎是街头巷尾人手一份,议论不绝,舆qg沸腾,半日之间,便是满城风雨。
第12章
林凤致回到大内,这晚却未去养心殿,独自在暖阁过了一夜,第二日一早嘉平帝派内侍来传,他才过去。这一天天色y冷,走到半途便下起了密密冷雨,一丝丝寒入骨髓,御苑到处花木肃杀,枯枝败叶均在冷雨中毫无生气。直到走入养心殿,面前才有一阵温香扑来,金shou吐烟,异葩分妍,恍然又是一个世界。
因为天早,嘉平帝还未起身,林凤致参见了,照例在榻前赐坐。一时君臣二人都绝口不提俞汝成的弹章,只是静静相对了一晌,嘉平帝轻声问道:&ldo;快了罢?&rdo;林凤致道:&ldo;想必不久了。&rdo;嘉平帝叹道:&ldo;真是麻烦呵……昨夜咳了一夜,现下乏得紧。&rdo;林凤致道:&ldo;请皇上务必保重,好好休息罢。臣还是先告退。&rdo;嘉平帝摆手道:&ldo;此刻也睡不着了,榻底有个书格,取一卷书出来,卿读几段给朕听罢,偷个闲儿。&rdo;
林凤致依皇帝的指点,在榻底按了机关,果然弹出一个放书的格子,他本道藏得如此巧妙,定然是些绝密文件,谁知打开随手取出几本,都是些什么《宜chun香质》、《弁而钗》、《陈子高改妆男后记》、《龙阳密意》之类街坊间最流行的通俗话本,且均是南风故事,有的还半文半图,香艳撩人。他看皇帝一眼,嘉平帝也有点忸怩,呵呵笑道:&ldo;都是阿螭以前搞来的民间花样,朕觉得新奇有趣,就留着了。卿随便读几段罢,消遣消遣而已。&rdo;林凤致一笑道:&ldo;因此微臣委实并不冤枉,果然是邪yjian臣。&rdo;于是遵从嘉平帝吩咐,拿起《弁而钗》中的一卷《qg烈记》,展卷读给他听。
这些民间话本,写的自然谈不上什么雅致蕴藉,文字浅白,故事也俗套之极,无非写书生帮了一个戏子,戏子由感生爱,献身以报,后来因恶霸图谋qiáng占,戏子为了救书生出难关,骗走了qg人,在恶霸家中慨然自尽,一灵不泯,又幻化成人形千山万水伴随爱人上京,辅他功成名就,这才幽然消失,长留此qg绵绵‐‐倒是一个伤感的故事。
林凤致不惯读这些俗白文字,尤其话本内还颇有一些艳qg段落,他读着读着便有点窘,声音渐渐变低,时时停顿。嘉平帝倒是浑然不觉,只是悠然神往,道:&ldo;小民中间,原来却有这般既勇敢、又痴心的人物。&rdo;林凤致道:&ldo;皇上,小说家言,岂可尽信?&rdo;嘉平帝默然,过一阵道:&ldo;不错,岂可尽信。&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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