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到了送德元入学的日子——因就在上海本地,行李虽多,但并不费事。我便同三叔家的堂兄继文、堂弟继敬及家里的几个仆人一起去送他。
办理入学手续时,忽然遇到一人,十分眼熟。那人也当即认出了我,竟然是中学时的旧交许牧原。
他出身于书香世家,祖父和外祖父都是前清的举人,在太原一带很有名气。他大我四岁,我们曾在同一所中学就读,说起来他应该是我的学长。我一向很敬重他的学问,常常同他借一些经史古籍,他也乐于奉献,因此交情不错。没想到,他也来了上海,竟然在这里偶遇。
他见到我也颇为惊诧,“槿初,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没有联络我?”
“我给你写过信,发过电报,后来没有回音,我还以为你去瓜哇国了呢。”我佯怒道。
“这些年,你又怎么不给我写信呢?”
他摇了摇头,很惋惜的样子,“哎,我的情况你可能还不知道,祖宅被国民政府征用,有去无回。族人都已经四分五散,我一个人只好漂泊南北,一直没有稳定下来。”
许牧原是家中独子,想必父母去世后,也无人照应,故只能靠自己的学问闯天下了。听他这般说,真像杜甫写的那句诗,“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不由得为之伤感。
“怎么会来到上海?”
“北方战乱不休,衣食不保,更谈不上做学问。有朋友介绍上海的这所教会学校,我便来了。在这里,给我很多自由,也就安定下来了。”
我看着他厚厚圆圆的眼镜,“普天之下,任凭兵荒马乱,烽火连天,恐怕只有许大儒你还在认认真真的做学问!”
他笑着叹口气,敲了敲臂上夹的一叠书,看目录便知道都是国学书籍,“就算日本人明天来轰炸上海,我也要抱着这些书不放。”
我猜博学多知的他已经是这所大学的教师了。果然,他告诉我,前一阵子已经被破格升为副教授。他比我不过大四岁,年方二十七,竟然有如此成绩,诚然我又增了几分敬重。
“你也是剑桥大学的高材生,在当下的女子中,恐怕是万里挑一。”
“我只有一张文凭,比不上你的真学问。”
“这么谦虚,不像你!”他摇摇头,“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
我叹了一口气,简单说了说大哥以及家里的事。毕竟同乡这么多年,他也很理解我。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可能不久就回英国。”我说,像是劝说自己。
只要回到英国,一切都会和过去的七年一样平静了。可是,我能回去吗?现在说回去的话,简直就像在说一个遥远的梦。
许牧原听了,有些黯然。忽然,他推了推眼镜,眼睛一亮,“如果不想做生意场上的事情,就来教书吧!”
“ajoke?”我不由得吐了一句英文。
“你要是能来圣约翰大学教书,一定会很好的。我会说服布莱特先生请你做正式的教师,说不定还会是本校第一个女教授。”
他说的布莱特先生应该是学院的主管吧。
我笑道,“不行。我做不好,会把你的面子也抹黑的。到时候累你一起遭殃。”
说着,一起欢笑起来。
不过,许牧原似乎已经为此事上了心,临走时还叮嘱我“好好考虑”。
我心中暗暗自嘲,出生于商贾世家,却不懂生意场;茫然读书十余载,也难入学术圈。如我之辈,恐怕只能靠着家里的钱,寄生于国外的一隅了。可是偏偏大哥和许牧原一样,却认定我可以承担家业如翻书。想到这,我的心愈发沉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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